“请问温小姐有什么心愿?”她还没来得及接过话筒,这话却被时祺接了下来。“我想送温小姐一份礼物。”今天青年钢琴家的话格外地多。“我写一首歌送给温小姐吧。”时祺平静道,好像在做一件信手拈来的事,跟吃饭做菜一样简单。“当作今天技不如人的奖励。”掌声涌动如潮,退潮时留下艳羡的目光,将温禧包围。她的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阵。时祺罕见作曲,连演艺圈邀歌与合作都一概拒绝。为数不多的几次采访都争先恐后让他创作,他轻易不显山露水,偶尔折出的片刻,都是很惊艳的旋律。他有自傲的资本。他没等她答应,就坐在琴凳上,邀请她。“这首曲对节奏的要求很高,如果温小姐不介意的话,就请温小姐做我的节拍器吧。”时祺欠了欠身,甚至很礼貌地给她让出半张琴凳。温禧当然不会坐下,她伸出五指纤纤,在贝壳般的指甲盖上跃动的光,在琴板上不轻不重地扣动了四下。-温禧记得这首歌。那时候她和父母彻底闹翻,陪时祺两个人蜷在城中村里,温禧买的那台立式钢琴成了两个人唯一值钱的家当,两人在沉默的庞然大物前面面相觑。练琴时楼上楼下邻居咒骂他扰民,家徒四壁时,那台四角钢琴紧挨着半封闭的厨房,被油烟熏烤着,彻底剥了高雅艺术的皮。她趁着时祺练琴时招惹他,一而再再而三,恨不得整个人能挂在他身上。最后他终于心不在焉,便将她抱起,压倒一大片琴键。钢琴上的节拍器他忘记去关,就坏心眼地将游尺拨到最顶端,每分钟九十下,不急不缓,遵循本能,按节奏有力地冲撞。她的唇努力张合,连字句都破碎,每次都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要从琴键上跌落,时祺便用长臂一捞,将她和钢琴融为一体。他不甘心,要拉她一起下地狱。每每此刻,温禧好像濒死的金鱼,去够稀薄的氧气,活蹦乱跳,大口大口的呼吸。“键要被你压坏了。”潜台词是她快窒息了。“抱歉,失控了。”他惯爱做正人君子,连这种情况下还能分神,假模假样的道歉。无人知晓,现在镁光灯下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钢琴诗人,从前是个多恶劣的混混。真要命,在最关键的时候想起这些。这人……温禧抬起头看时祺的眼睛。开头几个连成片的单音,便是因她而生发的灵感。这是一首钢琴爵士,时而轻灵俏皮,时而激烈起伏,因为最后三个小节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和弦,所以被他草草扔在草稿堆里。直到她离开以后都没有完成。直至今天重见天日。即兴创作,时祺极其擅长。在场的观众因得以聆听绝版的原创而屏息凝神,无人知晓这首曲子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完成的。“温小姐觉得好听吗?”时祺的眼里很干净,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像是雨过后澄澈的天,窥不出丝毫端倪。听起来很真诚。“我觉得你是最适合它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去勾她想起那些隐秘,冠冕堂皇地包装成一份礼物,温禧收回当初认为他成熟的话。是她想象力太好,还是事实果真如此。她实在疑心他在刻意报复。掌声起落,温禧礼貌地朝着台下鞠躬后,后面自己说了什么话都不知道。后台循坏着为获胜者造势的交响乐,欢送她回归座位,她夺冕取胜,却在与他的交锋中落荒而逃。身后目送她的那道目光时隐时现,却始终没有消失。爱有枷锁,爱不是自由。月光温禧提早离场了。台上的时祺还在演奏原创组曲《箴言》,将绵密的情感轻拢慢拈,丝丝入扣。心跳如鼓之际,她从最中央的座位脱身,连续说了数声抱歉,不知打翻了几位观众的幻梦。温禧实在担心哗然的舆论,陆斯怡又被那位难缠的客户绊住脚步,联系不上,只给她发了个短信,让温禧先到停车场附近等自己一会。剧院灯火通明,连廊上用水晶壁灯,两侧悬着挂画,匀称明晰,与古典主义遥相呼应。通道附近摆了不少跟钢琴独奏会有关的周边。既有印刷精美的海报,也有装帧优良的音乐专辑。时祺作为钢琴家入世以后,一共发行过三张音乐专辑。第一张音乐专辑问世时,他在维也纳初出茅庐,以复刻经典的古典音乐作品为主,而后第二张专辑换了新方向探索,到第三张专辑时,时祺的风格已日趋成熟,原创的实验之作已在专辑中占据不可撼动的地位。时祺像是一个异类,从繁茂的古典音乐中穿林而过,又将精华与巧思融在现代音乐的载体里,在两者间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古典音乐界多心高气傲的评论家,他们却在时祺身上保持了难能可贵的一致。她并没有流露出想买的意愿,工作人员却热情地给她介绍,还将这次演出的宣传海报塞到温禧手里。温禧展开海报。时祺的眼尾上挑,很好认,有一颗漂亮的小痣,硬光着落在他漆黑的眼瞳上,高贵泠然。海报上的他双手牵丝,就像在琴键上灵活地辗转,指尖拨动,在细微末节撩动着旁观者的听觉。假面、傀儡,没有真心。坏家伙。她用口型无声地说。然后鬼使神差地把海报收了起来。-穿过长长的通道,温禧绕到了曦台音乐厅背后的出口,有凉风迎面撞来,让她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寒颤。曦台音乐厅在曦山之顶,此刻天边有一轮满月,月朗星稀,夜色渐深,与她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温禧搓搓手,往纤长的指尖呵气。八年前的曦台根本没有音乐厅,还是荒山野岭,更是观星的好去处。温禧那时候在沉迷打卡恋爱中的一百件小事,集邮式探索各式各样的约会地,其中有一件便是与男友一起去山顶观星。温禧每天眼巴巴地等新闻播报哪天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迅速买好天文望远镜,央求着时祺在那一天带她一起去看。他找了辆摩托车带她上山,两人在山顶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守了半夜一无所获。十九岁的温禧偏不服输,说一不二,没有星星,她便自己来造。在她的指挥下,两人索性乒乒乓乓搬来几大箱米兰之夜,将安静的夜空打扰得干干净净,甚至意外惊起几对野鸳鸯。后来她明白,星星是永恒的,但焰火过分绚烂,开败都是转瞬即逝。所以人造的、强求的,他们也注定无法地久天长。-分别以后,她偶尔还会到这里来走走,散散心。现在城市的灯光璀璨耀眼,连亿万光年之外的星球都黯然失色。“温禧。”她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好像觥筹交错间,她的心脏像被倾倒上金汤力的高脚杯,被碰撞出清脆的声音,瞬间溢满。过盈则亏。温禧循声回望,在明亮的路灯下看见时祺的身影。他长身而立,那身考究而反复的燕尾服已换下来,重穿了身黑色的长风衣,挺拔而峻岫。画中人是眼前人。温禧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好像胸膛停了一只振翅的蝴蝶,微微颤动。但想起刚才的举动,她心里又警铃大作。公共场合相见能隐忍到此,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极限。温禧不知此时的自己看起来像一只弓身防备的小猫。“见到我很意外吗?”看见温禧站在原地,时祺快步走上前,用温和的声音给她顺了顺毛。“今天没有返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