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环和黛玉正巧也在,听得她来,姑嫂一道迎出来,她紧走几步:“进屋去进屋去,外头风大得很。”又问,“你们凑在一起热闹什么呢?”韵婉笑道:“太太别问了,不然你是骂二弟还是不骂?”宋氏自然是知道林徹平日里给戏班子写本子的事,他最近这样忙,印社催起来,免不得要把《玉山亭》交给家里的女眷代笔。便笑道:“好,我不问。在吃什么好吃的?老远就闻到了味儿。”屋里头正中间的小四仙桌上摆了个小小的炭火炉,上置一个紫砂锅,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她们忙把宋氏送到主位坐下,叫小丫头掀起锅盖来:“也是二弟送来的,他向钱老爷讨的药膳方子煨的鸡汤,难得咱们几个都能吃。”“他求你们办事,不说山珍海味,怎么也要摆上一桌才是啊。就一道汤,我要是你们,我就不应他。”宋氏笑了笑,馥环亲自站起身来,替她盛了碗汤:“以太太的口味,怕是觉着这汤有些清淡,先用一碗,很滋补的。一会儿咱们烫菜吃。”宋氏看她们屋里热闹,知道林征今儿个怕是又回不来,或是要晚归了,捏着韵婉的手道:“你这些天辛苦,晚上要是阿征回来得晚,你可千万别等他等到半夜都不睡。”韵婉道:“早几天是想等的,后来实在太晚了,他睡在东厢房,便也不等了。”她想了想,还是同婆婆报备了声,“我在东厢房放了两个丫头,照顾大爷的起居。太太也认识的,叫沁霜和沁雪。”她特特提的丫头,自然非同寻常,宋氏知道这是要给林征做屋里人的,这两个丫头名字虽像,却不是姐妹,一个体贴温顺,一个聪明机灵,都长得不错。宋氏道:“你先问问征儿的意思,再问问这两个丫头自己愿不愿意。我知道你贤惠,不过征儿要是没这意思,这两丫头以后也不好配人了。咱们一句话的事儿,人家的一辈子呢,谨慎些好。”馥环冷笑道:“我当初要是有大嫂子这样的气度,何至于此。”宋氏于是指着她对韵婉道:“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容人的,她叔叔这几十年,别说姨娘,屋里头也没放人,也没怎么着,我看征儿也不定有那心思。”又对馥环道,“是我的错,把你教成了我这样,却没能给你找个我这样的婆婆。”黛玉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她们都话里有话,又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插得上话的,遂低下头喝了口汤,又一不小心被烫到,赶紧吸了口气。雪雁忙道:“姑娘喝得太急啦,我给姑娘吹吹。”她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宋氏,半是撒娇地道:“二哥这汤是真的不错,虽然有药味儿,口味却鲜甜,婶娘趁热喝呀。”馥环却忧愁地看了一眼妹妹,她禁不住想道:“我再怎么不如意,好歹回到家里来了,妹妹若是真的进了永宁王府,不如意处只怕有我的百倍千倍,叔叔婶婶却没法替她出头。”又想到韵婉连娘家都没了,登时心也软和了下来,沉默不语。黛玉直到回去漱楠苑,都心有余悸:“正说着话呢,怎么就吵起来了。”雪雁如今也长大了,懂了些事,不必问王嬷嬷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环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心里憋着气呢。大概是觉得,大奶奶有太太这么好的婆婆,还想着给大爷纳小的,显衬得她在南安王府的时候小气善妒了。”“馥姐在南安王府过的不如意,又不是这一件事。”黛玉替姐姐打抱不平,“你还记得荣国府里头的凤姐姐?她那么要强的人,给琏二表哥纳了平儿,也成天被说善妒、容不得人,我倒是觉得——”她收了声没说话。雪雁奇道:“姑娘觉得什么?”“说不得。”黛玉冷笑了一声。她倒是觉得王夫人对赵姨娘、周姨娘的脾气不比凤姐对平儿小,只是她是贾妃和宝玉的生母,又管不住贾政宠爱赵氏,才没人说她罢了。凤姐被说,难道不是因为她拿捏得住贾琏?馥环也是一样,他们小夫妻本来恩爱,云渡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南安太妃就把馥姐打成妒妇了。王嬷嬷叹道:“环姑娘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其实还是因为她回家来了。她要是还在南安王付,这种当家太太看不顺眼孙媳妇的事儿,满大街都是,说说也就过去了。如今都在议论,我估计着啊,是当家做主的,怕亲家、小辈们跟着有样学样。我听说,现在连最碎嘴的老太太,都不大在外头嚼儿媳妇、孙媳妇的舌头根子了。一个劲儿地说咱们环姑娘不好,还不是怕了。”黛玉道:“她们也会怕?”“怎么不怕呢?那头还是王府呢,这边也不是亲闺女,就是侄女儿,也敢正面闹个不对付,把亲家结成仇家,都门当户对的,谁也不是吃素的呀。那边琏二奶奶要真是回去跟王大人、王太太哭,王大人能不出面?那不是显得没咱们家老爷疼侄女?像赦老爷那样当爹的到底少。”黛玉笑道:“我明白了,那些人家的媳妇儿,也不是真的就好过了,不过是她们婆婆怕她们闹开,不那么过分罢了。”“能客客气气的就不错了,有几个婆婆真的把媳妇当闺女看啊。”王嬷嬷叹了口气,“姑娘也别觉得我老婆子说话难听,像咱们家大奶奶、环姑娘这样吃过这么多苦的,都算是幸运了,比她们过得辛苦的太多了,更别说苦人家的女孩儿了。”黛玉“嗯”了一声。“我也是想得太远了。姑娘来林家也有一年了,我也亲眼见了听了,姑娘回自己叔叔家,就比以前幸运多了。”上皇圣寿,普天同庆。京师内外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了喜庆的蟠桃灯为太上皇庆寿,连刚没了王妃的忠顺王府也不例外。袁王妃身子一向不好,入冬后更是染上了痨病,只是上皇也没料到忠顺王竟连用药吊着他媳妇的命拖过寿辰的本事都没有,深觉晦气。若非实在疼爱这个小儿子,简直要当场发作。幸得他还算懂事,将丧事按下不表,着人拿冰伺候着王妃遗体,要拖过寿宴再下葬,才算逃过一劫。“都说他是和一个戏子胡闹,把王妃气死了。”林徹笑道。馥环忙抓了把瓜子扔他:“你一个爷们,怎么这么碎嘴,这是你能说的话吗?你能说,我们还不能听呢。”林徹也不恼,问她:“都说大哥这时节回来,赶上了好时候——还有说皇上就是听说了忠顺王妃不行了,才急召大哥回京的。我们自家人都糊涂的事,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尤其是那些个本来就在京里头当值的人家,少不得要为自家子弟的前程来敲打敲打。弟弟若是这几日口舌上有得罪了人的,姐姐也不会生气的罢。”上皇自年岁大了,越发地信那些鬼神之说,忠顺王妃在当口没了,忠顺王只怕也要失了他的宠爱,这领侍卫内大臣一职眼下是暂辞,但明眼人都知道,怕是没有起复的可能了。这么个要职以后谁担不好说,但林征确实眼见着要进领侍卫府了。如云渡这样的勋贵子弟在京里熬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等一次机会,岂会放过?少不得要多方打听。忠勇侯夫人这样的玲珑心思,都故意装作看不出宋氏的回绝之意,几次上门来喝茶了。林徹说的口舌上得罪了人,怕还只是轻的,要特意来馥环面前提的,那他得罪人的是谁,也不用明说。馥环板着脸,良久才叹道:“何必呢,他这样听家里话的人,一辈子的前程也就看他爹了,他家里什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又何必现在就同他争论。他身子不好,气出个什么来……就让他安生几天不行么。”林徹眨眨眼睛,犹要说话,黛玉拿杯子底敲了敲桌子:“二哥住嘴吧,你在外面天天怼人还不够,在家里也不让嘴皮子歇一歇。”她新知馥环心里还惦记着云渡,虽不喜她颓废寡欢的模样,却也知道心结非一朝一夕可解。当年她自己也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紫鹃她们怎么劝都想不开。兄长们无非是希望馥环好,但这种事,还得姐姐自己想开。她只得故意说道:“我听见姓云的就烦,二哥以后不要在我和姐姐面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