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了这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一阵白,才慢慢地开始转悠,先是想:“这丫头莫非是来要他家的东西的?虽则是他家的,当初也是聘礼的名义过来的,给她是情分,我既允诺了要做她嫁妆,哪里还有自己来要的理”,又觉得她的口气不对,“没敢知会叔叔婶子,自己悄悄地来了”这话,怎么也不像来要东西的。她脸色一沉,扬起声音来叫鸳鸯。鸳鸯本就在外头和凤姐说话,听到里头叫,忙小跑进来,凤姐亦紧跟着走过来,急问道:“老祖宗是怎么了?这么急?”贾母沉声道:“拿我库房钥匙来。”鸳鸯和凤姐一听,面面相觑,俱是连呼吸都吓停了几秒,勉强笑道:“老祖宗要看什么?着人取了来便是了,刚用了膳,且歇一会儿。”“噎不着,也死不了!”贾母见鸳鸯不答话,更是觉得手脚发麻,心里一阵寒过一阵,“好,既这么着,我库房里头,那个黄梨木架子里上的小紫檀箱子,里头放着林姑爷当年下聘的礼儿,自敏儿出门,我仔仔细细地收了这几十年,正好你林姑娘在,让她瞧瞧她家的东西。”凤姐笑道:“林妹妹好好的,怎么想起看这些来了。”倒是不免和贾母怀着同样的心思,以为黛玉是来要那些东西的,心里暗道:“那林太太果真是个有手段的,林妹妹素来清高,竟也被说动了来。”便问道:“当年那些东西,我也只听说过,见都不曾见过呢,老祖宗也让我开开眼界。”贾母对鸳鸯道:“你去看着他们,别毛手毛脚的,要是碰哪儿摔哪儿了,可是大事。”鸳鸯脑子里过了一圈,仍有些忐忑,她伺候贾母年头久,老太太的心思也多少能猜出得些,只知道今儿个怕是要有大篓子,也不敢怠慢,急匆匆就往外走了。“小心着些,平儿跟去,帮着鸳鸯看着点。”凤姐跟在后头吩咐了一声,冲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立时心领神会,跟上了鸳鸯。凤姐见黛玉低头不语,贾母脸色也不好,凑笑道:“说起来,都有些什么宝贝呢,我也只听人说过,当年林姑父为了娶姑母,是把家传的东西都押上了,却也只听个大概。”“他林家五世列侯,当年也是十分富贵,那些聘礼不说价值几何,单说那份心意就十分难得了。”贾母记性奇好,虽已过去三四十年,却依然可以细细数来,“有一册颜真卿的字帖,一幅李伯识的工笔,两串翡翠葡萄,九对玉如意,还有黄金玛瑙的石榴果儿……”凤姐奇道:“乖乖,今儿个也是要见世面了。”一面又想林家的富贵,又恨林海去时,林滹一家子借永宁王之势把持着他家的家产,叫人插手不得。“这还不算完呢。”贾母道。凤姐越发惊奇:“还有?”“还有一尊御赐的,武曲鼎。”贾母冷笑道。60凤姐几乎立时听出了贾母语气不对,只是不解发生了何事,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黛玉,想从她表情里看出点什么,却见黛玉一脸泰然,察觉到她的视线后甚至毫无怯意地对视过来,眼神竟带了四分怨六分怜。她心下更是惊惑,贾母刻意加重音调的“武曲鼎”三个字,脑子里一激灵,似乎知道数月前发现的那尊贾母库房中没有记录在册、连鸳鸯也说不出名儿的珍奇美玉是什么了。她其实也不是头一次拿老太太库房里的东西当去周转了——家里的进项拢共就这么点儿,花钱的几位主儿却都不算账的,贾母和王夫人都攥着自己的私房不吭声,由她来做尽恶人、精打细算,不是没从这荣府当家的名头里赚上几笔,但也为了排场体面、讨老太太欢心赔进去些嫁妆,她不肯吃亏,撺掇着贾琏去央鸳鸯,也是有她自己的考虑。贾琏这人,浑起来,连屋里人的前都要吞的,当她自己的东西,最后就是往狗嘴里扔包子,索性让他知道事情利害,就是追债,也是鸳鸯追着,他不敢不填上。从前几样都做的滴水不漏,有了银子就赎回来继续摆着,或就算一时手头紧,鸳鸯也心里有数,知道哪些东西是无关紧要的人送来的,老太太也不过瞄过一眼没什么印象,拖久些时日也无妨,倒也没出过差错。因那尊玉虽成色极好,老太太平日里也没提过,鸳鸯翻遍了册子也没找到,他们只当同那些无关紧要的一样,也缓了几月,甚至想过便是拿不回来,应当也没关系。难道竟就是传言中御赐的武曲鼎?思及此,已然入了冬的季节,她竟也能叫冷汗打湿了衣衫,心里转了几圈,不知要如何圆才好,又恨自己先头还让平儿去请王夫人——这样的事,老太太兴许好面儿并不张扬,可若是叫旁人知道了……饶是她一向聪慧,如今也不知要怎么交代了。这厢凤姐还在想法子,那头鸳鸯已经领着两个人把箱子抬来了,也是满脸是汗,勉强撑着笑——她没听到贾母那意味深长的口气,但库房里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细细点过的,动过哪些、少了哪些,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不是没想过找尊差不多的玉来填上,只是她也晓得,贾母虽年级大了,却跟“糊涂”两个字绝扯不上关系,这点小聪明只会被踩到泥里去,再也挣扎不上来。-贾母何等的眼力,只看着凤姐同鸳鸯的脸色就明白了大半,她看向黛玉,语气里带着叹息:“看看吧,孩子,这便是你父母亲当年的定亲之物,我收了这些年,如今你也大了,好归还于你了。”说罢,走下塌去,竟是想亲手掀起箱子来。凤姐忙上去搀住她,犹犹豫豫地,不知是否该代劳。那两个小丫头却极没有眼力见识,见贾母要动手,便说着“这箱子料子厚,很有些重量的,老太太当心”一边忙不及地打开了箱子。半大不小的一口紫檀箱子,打开来,倒也是一目了然。黛玉道:“那我谢过外祖母——原该我父母亲来谢的,可惜我没这个福分。”听她提到女儿女婿,贾母也忍不住鼻酸,揽过她来哭道:“好孩子,别怕,外祖母护着你,但凡我活着,总不能让你受了委屈。”“好好的,说起这些作甚。”黛玉亲取了帕子为贾母拭泪,“我说了来看外祖母,倒要带个箱子回去,恐怕得吓着婶子,她没能亲自来,又要觉着自己失礼了。”贾母自嘲道:“我已然这样的年纪,记性也越来越不行了,万一忘了什么,没法子向敏儿交代。你便带回去,真到了你出门的时候,我给你添妆,也用不着你叔叔婶子来谢我。倒是我要谢他们呢。”鸳鸯和凤姐何等聪慧,岂会听不出她们言下之意?只是既黛玉不捅破,便胆战心惊地继续听着。贾母心里虽气,倒也还算的上冷静,仔细回想了一番黛玉的口气,竟是说她叔叔婶子还不知道,这倒是挽回了些许,她一个闺阁女儿怎么越过长辈找回武曲鼎的事儿也先来不及细想,总有其他人知道荣国府曾把女婿家的传家宝流落在外过,也不知走的哪家的商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外孙女儿都已经这样大了,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甚至能独当一面了。她正胡思乱想着,外头的丫鬟来报,二太太来了。“哦?”贾母冷笑了一声,“此刻不是她午睡的时候?她一向雷打不动的,今天倒是热闹,我想同玉儿说两句话,都要有这么多人过来。”凤姐岂能听不出贾母口气里的不满?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装糊涂,笑道:“老太太这说的是太太,其实是嫌我碍事罢?这果真心头肉来了,我们这些平时差使着玩的,就可以随手招呼了去了。”贾母拖长了调子:“我可不敢差使着你玩啊。”又叫丫鬟,“请太太进来。”王夫人只听平儿说“老太太让把林姑娘父亲当年下聘的礼儿找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奶奶也拿不定主意,来问问太太”,想着黛玉果真是受了林家的撺掇来要钱了。只是不知老太太今日是怎么了,三言两语地就真要去拿东西,怕不是在和外孙女儿赌气。赶急赶忙地过来,想劝两句,却见几个丫头都在屋外,说是老太太和林姑娘要说体己话,进了屋里,贾母黛玉又都肿着眼睛,地上搁着一个箱子,连凤姐都一副勉强的模样,便更觉得自己猜得不差,张口便道:“老太太三思,林丫头如今到底在她叔叔家,隔了几代呢,将来有什么事,还不是要老太太替她做主的?东西事小,但她一个小丫头,要守住也不容易,回头出门的时候手上空荡荡的,老太太又要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