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一噎一噎的抽气儿,叫天天不应,七叶颠颠往前栽,全靠她揽住,小金坠儿硌在她手臂上,金丝编络子的款式,隔着衣裳也像摁在渔网上。“二门上管事的是浮梁的哥哥,哪肯做这开交?”下人有下人的人情往来,管中窥豹,也能探知风向,武崇训给太子做了上门女婿,等于出了门子,还有一个新安郡公武崇烈,也不是王妃亲生的,往后看,梁王府唯有琴熏最大,他们讨好浮梁,外头把她哥哥捧起来。“亏你还知道浮梁。”秀吉压声吓唬她,“浮梁家小叔那两年投去东宫,看得真真儿的,杀太孙的可不是太子,就是圣人——这天下姓不了李。”石破天惊的大消息,荣安倒很平静,“干我什么事?”秀吉和她相处四年,知道她的想法,“我拉上你,是想给你条活路,胳膊拧不过大腿,待会儿人家来了,咱们两颗脑袋,说砍就砍了。”荣安摇头,“我替人养孩子,孩子死了,佛祖不能容我。”她说的很坚决,凭是改朝换代,说不过这个大天去。“什么死呀活的,不过就是个小孩子,藏两天。”府监叫她去吩咐时就说了,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结局就写在脸上,从前集仙殿有个叫琼枝的宫人,偏要多管闲事,死了没人哭她,恐怕还有人骂她。“你不仁我不义,我可顾不得你了。”脚步声来,秀吉恨她挡着她发财,兴冲冲去开门,迎面是个亮刀尖儿,毫不犹豫捅个对穿,荣安啊了声,了不得,王府里公然杀人!她拖住七叶后退,那人一脚迈进门槛,银亮袍子上溅的血,刀尖儿上滴答。“——阿漪!”武崇训喊,许嬷嬷扶着梁王妃紧跟其后,两张脸煞白。是个好结局,荣安大喘气,下意识推七叶出去,可紧跟着一声尖叫,吓得她又搂回来。梁王妃急急仰头去找,墙头上趴着个穿红的小姑娘,哭都不会了,咧着嘴干嚎,墙根底下几只小奶狗跟着汪汪乱吼。这一通热闹,阿漪给闹醒了。骊珠失焦的眼神汇聚起来,“阿漪……”她呜呜咽咽爬下来,瞧那伶俐劲儿便知道,这不是她头回翻墙。“阿漪,咱们躲起来。”她来抱她的小侄儿,满府里就这一个比她小,她最喜欢跟他玩儿了。武崇训扔了刀子,努嘴叫梁王妃去,她舔了舔唇,挤出一丝笑。“骊珠乖……”可是她不认得二婶婶了,勇敢地搂住阿漪便往身后藏。阎朝隐鬼鬼祟祟,在北市转了半圈儿。这边儿比不得南市,铺子小,生意也杂乱,哑巴巷香料一条街,店面夹着酒肆歌楼,开间都窄,出入的札客样貌寻常,头上统共没二两金,可眼角高得很,在他身上打量两把,竟不搭理。不搭理更好,他咽了咽唾沫,钻到背街儿檐角底下掏出纸条看。地址没错,北市东大街甲一百零三号,郁金堂香料铺。阎朝隐绕着铺子转了两圈,三进的宅院,稀稀松松没几个客人,后面大门紧闭,房顶上都长草了,伸出墙头的凌霄藤蔓粗大,夏天定是郁郁葱葱一大片。他心里没谱儿,踌躇再三,索性进了隔壁,也是香料铺,向伙计打听,说那边才开张就关门歇业大半年,后来生意好了一阵,卖郁金赚了不少。“那掌柜的好说话么?”阎朝隐买了三斤麒麟褐,喝了两大壶茶,方开声问。伙计笑了,“您掏钱买东西,哪能不好说话呀!”问也是白问,阎朝隐郁郁起身告辞。伙计笑嘻嘻送他出去,进内堂向自家掌柜道,“您让我盯着隔壁客人,可您瞧这人多有意思,送上门来让我盘问!”掌柜的没说话,低头扒拉算盘珠子,伙计道,“今儿这人长得就怪相,特别白净,那脸色儿,跟白缎子似的。”掌柜的愣了愣,“男的?三十岁?”“对对对!您就是要找他吧?”伙计猛拍大腿,打从新东家盘下铺子,换了掌柜的,日盯夜盯,两年多,可算有点儿眉目,满以为接下来要问客人形貌,可掌柜的只皱了皱眉,就把头埋下去了。伙计瞧他眼比着账本,手上又扒拉错了,便从肩膀上扯下抹布,去扫柜台上的灰,说是和隔壁抢客人,里外只他一个操心生意,他们都无所谓。这掌柜的压根儿就不是做生意的人,连笔账都算不明白!阎朝隐进了郁金堂,这边儿小伙计面嫩,主意却大,眼神往他脸上一扫,二话没说,便带他往后院走,后头布置的又和铺面上不同,一派富贵雅致,斑竹刻的六折屏风,廊下铺大红地衣,踏足其上,丝毫无声。小伙计引他坐下,便有丫鬟来上热茶。阎朝隐战战兢兢捧着不敢喝,琴娘从珠帘后问,“喝罢,毒死了你,安乐郡主百般布局,岂非成空?”说的他更哆嗦了,放下杯子原想俯身求饶,又想杨娘子未嫁之身,她阿耶小杨将军早逝,认真算起来,他的正五品更值钱,向她见礼,岂非颠倒伦常?“下官——”他把心一横,把琴娘当女皇跟前的颜夫人那样礼敬,“下官想面见郡主!”“哈!”琴娘撩开珠帘,亮出不屑神色,石淙山上见过这东西的谄媚嘴脸,凭是当初在鸾台,或是如今在控鹤府,跟班走狗,也难怪胆小如鼠。“东宫并郡主府叫张昌仪守得水泄不通,你但凡是个晓事的,与他手底下人相处好些,面见郡主易如反掌,哪里需要安排下这里,着我与你交接?”不耐烦地指后院库房,“这地方熏死我了,你要说快说,不说赶紧走!”她说的倒容易,阎朝隐不服气,兹事体大,他来之前盘算过种种可能,单逮住他,安乐郡主定然不能满意,所以这回绝不会自投罗网,但叫他卖了府监,万一那日竟是府监赢了呢?“下官的命,也是命啊。”琴娘揶揄,“奇了怪,你做官,竟不是要拿命换荣华富贵么?”瞧他还在犹豫,琴娘起身掩鼻欲走,“罢了罢了……”“杨娘子!”阎朝隐往前一出溜,滑跪下地,直接拦住她,“延清,还活着么?”“延清是谁?”阎朝隐脸色骤变,贵人心真是太大,坑死人家直接就忘了。琴娘看在眼里,笑眯眯重新坐下,自忖了忖。“哦——我想起来了,宋主簿?他好端端的呀,只等外头郡主忙完了,论功行赏,自然有他一份。”阎朝隐生了疑,东宫惨案是冲太子、太孙两父子,却不知为何,半中间废了上官才人,府监战战兢兢熬忍整晚,出来便大发雷霆,满京拘拿宋之问。“延清,早就是郡主的人?”琴娘揉了揉指尖,时日尚早,不妨与他多兜两个圈子。“宋主簿进京多年,著作等身,诗文流传,不喜欢他的人很多,可是够资格骂他文笔寻常的,没几个,锥在囊中久不得出,缺的是伯乐么?”阎朝隐眨巴眨巴眼,“延清不缺伯乐,两京第一才子的名头,够了。”琴娘道,“是啊,石淙之后,连圣人也常提他,他有本事,人所共知。”“那他缺什么?”阎朝隐嘀咕,嘴上替别人请教,其实是忧虑自身。他承认才学不及宋之问,但攀爬仕途,精美辞藻只是锦上添花,真讲办差,并不比宋之问差,可是鸾台三年,控鹤府又三年,他和宋之问一样毫无起色,甚至连该往哪儿用力都闹不明白了。“我二哥是功臣之后,倘若圣人多活十年,他从十六卫出身,二十尚公主,二十五立军功,都是应当应分,我家夫人却不敢赌这个,硬逼他读书考学,为什么?考出来做县蔚,便是骡马上了道儿,走快走慢而已!十六卫,点出去做将军还是和亲,就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