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才要回嘴,猛地看见阿耶鬓角一大丛刺眼白发,顿时不忍再造次。那副端凝文雅的神情,叫武三思又是喜欢,又是自悔把孩子养的太正直,太没有自私自利之野心,就冲这书呆子满腹的忠君爱国,他也得下一剂猛药。“说我小人,你以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出身?”武崇训长眉一挑,骄傲地回答。“我的出身刻在明堂铜鼎之上,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血脉延绵一千四百余年,代代簪缨!”“小兔崽子!”武三思又气又笑,指着自己鼻子大声纠正,“你的出身是我!”“阿耶说的也是。”武崇训心平气和。“阿耶有雄心,也有手腕,无非是贪些钱粮。当年家里受圣人牵累,过了好几年苦日子,连我阿娘也是那时缺医少药才种下病根,早早离世,所以阿耶没钱就不安心,这些儿子都明白。幸而如今样样都顺了,圣人早一日立储,晚一日立储,反正总是我武周的锦绣江山。儿子劝阿耶,往后凡事看开些,明年迎娶琼枝姑姑进门,贤妻美妾的,受用着罢。”难得愣头儿子说句软话,武三思感动,又有些好笑。“实话告诉你罢,姬武后裔云云,皆是附会,实则武家低微卑贱,我曾祖父还算官身,做过隋朝的洛阳郡丞,可是隋末战乱不断,妻子为避战火,不得已远遁成都,家财散尽,故旧尽失,到我祖父成年时,唯以贩卖木材为生……”武崇训全无防备,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你说什么?阿耶,说什么?”武三思摆摆手,让他别再打断。“我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从蜀中出来,做脚商过了四十岁,才攒够钱,买了个隋朝鹰扬队的小官职衔,压根儿没当过一日差,更没入九品之流。试想,若非李渊父子起兵反隋,他哪有机会奉上全部家资,名列元谋十七功臣?哪有资格续弦弘农杨氏之女?他的女儿又怎能入宫为天子嫔妾?明堂供奉七代先主,实则武家发家才两代,圣人没动一刀一枪僭取天下,算什么开国之君?”武崇训满腔热忱撞正墙头,整个人呆若木鸡。武三思滔滔不绝讲下去。“再比如《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与《宝雨经》这两部经书,十余年来,春官刊印逾四千万册,抄本散布天下,自两京,至州府郡县,三百余座官寺,皆受命开凿摩崖弥勒佛龛,塑像动辄十丈之高,开坛讲解弥勒降世的神迹,烧油点灯百缸千缸。还有什么三岁稚子闻声止啼,八旬老朽手抄养生……”武三思砰地一拍案。“傻儿子!说圣人是弥勒转世,那是我与你大伯绞尽脑汁,编出来糊弄老百姓的鬼话,亏你是个读书人,也信了神佛之语?”武崇训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现世之时,他才刚刚开蒙,识字不足一百,就被颜夫人摁着背诵,多年来刻骨铭心,奉若圭臬,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万没想到内里有这样隐情。想到《义疏》中有‘弥勒下生作女王,威伏天下’等语,正是君权神授的明证。时有高僧详解经意,说女皇乃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由此才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武周代唐大业。如果全套谶言皆是伪造,那……那岂不是女皇狼子野心,公然篡唐?!他一时不能置信,颤颤反驳。“《大云经》实则北凉君主迎请天竺高僧昙无谶翻译的《大方等无想经》,传世已有近三百年,《义疏》不过本朝重新注解,何来伪造之说?”“……你这书生!”武三思眯起眼睛,沉稳的声音中分明带有一丝轻蔑。“《大云经》中说,‘菩萨利生,形无定准,随机应物,故现女身也’,意即菩萨能化作万物万象,男也有,女也有,飞禽也有,走兽也有。为何高僧注解,只捉住‘女身’大加发挥,却瞧不见其他?如你所想,来日有飞禽开口能言,难道我等,也奉那畜生做天下共主吗?”《大云经》武崇训无比熟悉,果然就有此句,也果然能做此解,他颠倒过来一想,明白了乃是自幼被人故意引导,才全然会错了意,顿时大为羞恼。自诩读书读透了的人,竟从根底就上了当;一时又愤恨,上了阿耶的当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大伯蠢笨草莽,一篇《李氏蒙求》无法完篇,竟也能操持这样瞒天过海的大买卖。半晌他迟疑道,“这么说来,圣人得位确实不正……”“废话!”武三思再再痛骂。“当皇帝用得着光明正大?李渊夺了表弟杨广的天下,李世民夺了长兄李建成的天下,至于圣人,从儿孙手里硬抢又如何?今朝万人跪拜,四海宾服,才有武延基和你的花花日子过!”武崇训无话可反驳,讷讷低头,成王败寇不是他信服的道理,却是他承认历朝历代兴衰的规律。武三思乘胜追击,隔空点了点他的鼻尖。“阿耶都是为了你好,男儿立足世间,靠的并非学问人品……”武崇训眉头一扬,“难道靠会娶老婆?”“哈!”武三思又气又笑又后怕,略一思忖,换出交心的口气。“你这些眼高手低的念想,少年无知的主张,从前江山稳固,我懒得与你细论,但往后不同了……”“阿耶此言差矣,大伯糊涂,却并非昏庸,大哥更是向来肯听您的教导,有阿耶与我为他们匡正方向,我瞧武周的江山稳固的很。”“你……”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傻儿子还是懵懵懂懂,连武三思也无奈了。“说多了惹你腻烦,阿耶今日只说一句,我已是望五十的人了,膝下三个儿子,大的死了,小的还小,唯有指望你——”他语重心长地在武崇训肩膀上拍了拍,未再发挥,自袖中取出一卷书交到儿子手里,殷殷叮嘱。“有空多读书,读史明志啊。”这话武三思整天挂在嘴上,几乎成了梁王府家训。琴熏和骊珠耳濡目染,也以谈论前朝名人轶事为乐,武崇训更是自识字起,便把《史记》、《汉书》、《三国志》等袖在怀中,时时翻阅。他扫了眼,脱口道,“咦,这不是房玄龄修撰的《晋书》?”武三思已背着手出了门。“慢慢儿看,多看几遍。”武崇训不明所以,顺手翻到折痕最重的那篇,赫然是《宣帝纪》,曹操对其子曹丕说,司马懿非人臣也,必干预汝家事。武崇训愣了一瞬,脸色顿时又青又白。再看窗外风雨长廊上,武三思步履矫健,袖底生风,哪像五十老翁?他赌气一把扔了书。寒冬腊月,天一黑就刮风,狂风卷着枯树枝子刷拉拉作响。照理说枕园已近在眼前,却一丝儿光也没漏出来,周围远近楼阁早挂满合抱的大红灯笼,七色彩缎装饰着树木花草。“李家四娘年纪还小,说话冒失些,难怪三郎生气。”张峨眉自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宫灯,隔着水泊遥遥向北张望,边走边道。流苏揉了揉冻僵的脸。“是,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奴婢瞧公子没把她放在眼里。”张嘴就冰冷的空气,咽下去肺腑生凉。她边赔笑边羡慕地看着张峨眉,还是裘皮好,寒风中也能保持轻言细语,行走伴随着腰间玉饰的脆响。张峨眉笑着摇头,“三郎目光如炬。”两人走到中堂,门一开,热浪滚滚而来。满眼烛光摇晃,金器明亮,灯下挤满了朱紫炮衫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大铜鼎香烟氤氲,一道九折黄绢彩绘大屏风设在正中,间隔开宾客与十几位音声人,人高的乐器投影在屏风上,重叠的影子晃动,好像看皮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