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后悔怎么不从天津带一面镜子来,而这里,我们的所有伙伴与长官们竟都也是没有镜子的人。我多渴望想看一下自己的新面庞与新姿态呀!贺蒙时常对我说:
&ldo;喂,小伙子,全身戎装,相当英俊呀!&rdo;
每天夜里,睡在稻草上时,我都那么小心翼翼地把军帽放好,把军装折好,把绑腿卷好,然后&ldo;脉脉含情&rdo;地注视着它们,抚摸着它们,甚而和它们亲吻个不停。贺蒙多次警告我:
&ldo;小伙子,别把衣服上的虱子吃下去呀!&rdo;
对于虱子,我已发生好感。大家都管它叫抗战虫,既来抗战不长几个抗战虫似乎不太光荣。我也学会了在午饭后偷得一刻空闲,和老丘八们坐在一块儿,晒晒太阳,打着赤膊,捉虱子,也学会了捏死一个,便跟着用河南土腔骂一句街:&ldo;他奶奶的!&rdo;
好兴奋,好兴奋,我终于领有了一支中正式步鎗。我打靶的成绩居然不坏,贺蒙比我更好,我们颇受长官的&ldo;青睐&rdo;与老兵的&ldo;重视&rdo;。
原本,每个由沦陷区逃来这儿的青年,经过一个短期的精神训练后,便可以随军队过黄河到后方去读书或作事;可是,我们赶得不巧,因山西陵川、晋城的失陷,唯一的交通要道被切断为数截,我们现在驻扎的林县,成了突出黄河北岸,孤悬太行山上的唯一据点。
我和贺蒙,一致决心请求正式加入部队,我们宁愿在太行山做两名战士,一直到抗战胜利后再去读大学。
获有这样新生活的我,已抖落了旧有的一切,和以前,我已判若两人。
只是单单无法完全抖落掉唐琪的影子。
我多渴望把那个影子自我心中连根拔去;然而,我无能为力。每天的劳累与紧张,应该无暇使我想到唐琪;但是随时随地由于偶然的刺激、联想、与感触,都会把我又带到回忆里去。当看到早霞时,我突然会想到唐琪的面颊,我立刻提醒自己:
&ldo;这是不能相比的呀!朝阳正要冉冉升起,散射出无比的温暖;而唐琪呢,她带给你阴冷,无限的阴冷‐‐&rdo;
当我喜悦地搂抱着自己的鎗支时,我突然又会想起唐琪在我怀中的时光,我立刻咒骂自己:
&ldo;张醒亚!你怎么竟把最神圣的与最卑劣的联想在一起呀!这鎗将会在你手中光荣地英勇地杀敌;而唐琪呀,她却狠心地,残酷地,几乎置你于死‐‐&rdo;
我尽管这么想,唐琪的影子却依然不肯离我而去。我和她的爱情已经枯死,而她竟选择了我的心深处充做坚固的坟墓。
三十四
每一忆起唐琪,我就咒骂自己,卑视自己:唐琪骂我懦弱,一点没有错,以前我不敢接受她的狂热的爱情并不算懦弱,今天我不能做到&ldo;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rdo;,才正是真的懦弱
!我一再警告自己:坚强起来,坚强起来!在这儿,除掉我,我难信还有任何一位官兵一面握着鎗一面想到女人‐‐不能忘掉唐琪,是我真正懦弱的永恒标帜!
离开天津那天,我不是三番五次地要从开往北平的火车上跳下去,甚至已经搭上平汉线南行列车后,我还不肯放弃转回平津向唐琪问个清楚的企图吗?终于没有。我已经够坚强了
。
当我一再读了唐琪的短信,我把那信扯了个粉碎,上牙紧咬住下辱,猛一下子竟咬出了鲜血,贺蒙慌忙给我用手帕抹擦,我竟失却理性地把他的手甩开:
&ldo;不要理我,我要发疯了!&rdo;
我是发疯了!泪流了满脸,混身颤抖,两拳捏得愈紧,全身愈抖得厉害‐‐我又拚命地搥胸,拚命地抓头发,我发觉车厢里前后左右的乘客们都把奇异的目光射到我的外围。我管不了这些,我站起来,我旋转,一而不住地咒骂:
&ldo;欺骗!撒谎!爱情刽子手!世界上居然有这种女人,该杀的该死的罪恶的卑鄙的女人!&rdo;
&ldo;骂她有甚么用?&rdo;贺大哥按住我,用力把我按在座位上,&ldo;你骂她,她就会跟你一起走了吗?她不走是为你好,她比你强,比你明白,你这样骂她是不公平的!&rdo;
我立刻像力量巨大的弹簧,猛地站起来:
&ldo;我不但骂她,我还要立刻去找她,找她算账!&rdo;
贺家兄弟一人一边把我拉住;否则,我想我有足够的勇气自飞快的车上跳下,碎尸断骨在所不顾。
&ldo;冷静点,醒亚,&rdo;贺大哥把我抱住,凑在我的耳边低声地,&ldo;想一想咱们此行的目的与安全,闹出事来,你对得起谁?看到没有?不远的前座就有两个日本军人‐‐&rdo;
我似乎清醒了一点。没有好久,我又再度发作;车到廊房、丰台,停留一两分钟的时刻,我都要抢着下车。贺蒙用&ldo;野蛮&rdo;的方法对付我,扭住我的双腕不放,唾骂我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男人!贺大哥用&ldo;文明&rdo;的方法对付我,一劲地叫我:
&ldo;好兄弟,好兄弟,你要折回天津,到北平再搭回头车也不迟,就算你给我们送行吧,送到北平的交情都没有吗?&rdo;
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兽,我暂时蜷伏在一角,沉默不语。心中翻腾个不停的,仍然是唐琪,唐琪‐‐我实在无法解答,无法明了,唐琪对我如此做法居心何在?她原本可以自始至终不答应与我同行,我没有那一阵子狂欢,也就没有如今的巨痛!究竟是甚么阻止她与我同行呢?她信上所说的理由可真正确吗?&ldo;不愿连累你&rdo;,&ldo;全是为你好‐‐&rdo;呸!一派陈腔烂调恶毒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