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副官得令,让出一个身位,供门外的随从进门来泼上一盆冷水。杀手在扑面而来的寒意里缓缓睁眼,他神志不清地眯眼一看,身前赫然坐着笑意盈盈的林鹤鸣和周世襄。在那瞬间,他的脑子里又闪出同伴被一枪毙命的画面,他忍不住打个寒颤,从疲疲困困里醒豁过来。
地牢里暗无天日,他整日被拷打的昏昏沉沉,是故并不清楚被关了多久。但往日林思渡来这里,只一套又一套刑的往他身上招呼,起初他害怕,怕死,也怕疼;可日复一日,他的神经与痛感逐渐麻木,也就觉不出今日的痛与昨日的疼有何区别了。在这座地牢里,绝望与恐惧被消磨殆尽,转而蜕变为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顽强。
有时他见林思渡对自己束手无策的模样,还会不合时宜地从心里生出一阵痛快,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酣畅淋漓的施暴者。而林鹤鸣对他的意义不同,因为他能真正决定他的命运。在无数个撑不下去而想死的瞬间,他的脑子里都会闪现林鹤鸣对他说的话“我会让你后悔。”而今他真的后悔了,不知还有没有生的机会。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他打小进了杀手组织,家小都被控制在头领手里,如果他扛不住拷打,反了水,那么他的一家子都会没命,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当林鹤鸣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内心充斥着无法形容的恐惧,他只能微合双目,保持沉默,使自己看起来硬气一些。相反,林鹤鸣见到他伤痕累累地出现在眼前,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间接的施暴者,反而松快下来,庆幸他还活着。他将茶杯放下,问:“你还记得我?”他需要确定,这个人到底对他有多熟悉。
杀手时不时就会吐露一些能够让他们知道的内容,但这是为了保命,并非是什么重要情报。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林鹤鸣踱着步子向他靠近,眼里慢慢露出狠戾的光:“我在你的衣服里找到了我的照片。”他一面说,一面从衣兜里掏出照片放在杀手面前:“告诉我,照片是谁给你的?”他记得清楚,回国的行程是用加密电码直接发到家里的军用电台上,其保密程度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破解出来的。并且寄回家的照片也远不会多到人手一张,所以他认定家里是有内鬼。他默不作声地在家里观察了一个月,却迟迟不能确定是谁。他简直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杀手嘴唇翕张,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周世襄见他是想要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就吩咐副官给他递去一杯糖水,吊吊气。只听他沙哑着声音开了口:“我只是一个干脏活儿的,提供照片的人并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他一句话,轻轻巧巧撇干净了自己的干系。
林鹤鸣认为他故意藏头露尾,接着追问:“你上家是谁?”
“林公子你别问了,干我这一行的,不说是死,说了也是个死。”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来似的。
林鹤鸣自然了解过下九流的门道,不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也并不气馁,只是轻笑一声,又躺回椅子里去,丝毫不见气急败坏的情绪。周世襄坐在一旁,见时候差不多了,想到他昨夜说的攻心一计,便放下杯子,从前些天扒下来的衣服里找出几颗喜糖,接过话去说:“这是先生的喜糖?”他在手里掂了掂,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杀手的脸不自然的抽动一下,旋即无奈的笑起来:“我还有机会回去发喜糖吗?”似在自问自答。
林鹤鸣从椅子里坐起来,正准备扮演他的红脸,向杀手许诺几条好条件,就被周世襄反手按住肩膀,坐回椅子上不能再乱动。周世襄拿着喜糖在杀手跟前踱步,最后拆开一颗送进嘴里:“朱古力糖,看来先生的口袋并不瘪嘛。”在沪城里,洋玩意儿总比国货要贵一些。说完,他回头对林鹤鸣使了个眼色,接着问:“不知道我家少爷的命他们许给你多少钱?”
杀手被他这举动刺激了精神,沉吟半晌,一五一十的说:“十万大洋。”他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认为得手后就能金盆洗手,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
林鹤鸣被气得气息一窒,简直没想到自己不学无术,竟然在仇人眼里能值这么多钱。便忍不住几近歇斯底里地问:“你觉得这十万大洋就这么好挣?”
杀手摇头,周世襄走到他面前,将剥好的喜糖塞进他嘴里,笑说:“多谢先生合作。”他的戏演完了,该退场。林鹤鸣跟着从椅子里起身,走到杀手跟前,躬身与他对了个眼神,而后无奈摇头,跟着出去了。
杀手傻了眼,眼前这情景,与他想象中的画面无一相同,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不安。他想要问,却又巴不得被他们当场枪毙,待他回过神,人已走远了。
林鹤鸣和周世襄出了地牢,被强烈的阳光闪得刺眼,他抬头看天,知道自己回到了人世间。他伸出手要抬在眼前挡,周世襄却揭下帽子,率先挡在他面前,问:“这样会好些吗?”林鹤鸣点头,他又说:“就快撑不住撂了,你别急。”似在安抚。
林鹤鸣适应光线后接过他的帽子,问:“我真有那么可恨吗?”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样恨他。在船上,他就遭遇了一次追杀,若不是有船长通风报信,他早死在海上了。
周世襄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林鹤鸣侧头看他,不动神色的咽了口气,眼里写满失望,他又说:“他们要的是你的权力,并不针对你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