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铜鼎熏着紫葵香,青烟嫋嫋蜿蜒而上,重重幔帐低垂至青砖。
皎洁稚嫩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她的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放佛刚从巨大的噩梦中逃出,又接踵陷入恐怖的血夜中。
眼前一忽儿是满地尸身的刑场,一忽儿又是鲜血汩汩流淌的冷宫。
“放过他……”陷入噩梦的程月棠恍恍惚惚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呼声,尖叫一声苏醒过来。眼里浓烈刻骨的恨意闪烁不休,清新而幽馥的紫葵香气扑面而至,她微微平静。
程景况拿着汗巾,细细将程月棠额间的惊汗擦掉,眼中堆满了喜悦之色:“小囡囡总算是醒过来了,可把爹爹吓坏了。”
声音如同日暮时分的寺庙钟声,熟悉得令她几乎落泪,她终于在九泉之下和家人团圆了么?
眼前这人发冠高束,下巴上蓄着长若流水的髯须,分明的五官里带着久经沙场的凛冽之色,和此刻间和善焦急的神情极为不搭,怪异至极。
程月棠如遭雷亟,不敢置信地攫起一缕黑须,她父亲早该是鹤发白须的老叟,哪里会是这皱纹微布的中年样子?
见她已无大碍,心中微宁,程景况顷刻间转变了神情,犀利的鹰眸里燃起滔滔怒火,指着她鼻子训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想我程家世代贵胄,都让你把脸面都丢尽了,那杨基匹夫都找上门来问罪了,女不教父之过,我今日就要以正家法门风。”
程景况官居二品拜兵部尚书,跟吏部尚书杨基总是因为政治意见不合而针锋相对,两家又是比邻而居,中隔八尺巷,这次女儿烧了他家的后院,老儒夫直接闯到府里来破口大骂,让路人看尽了笑话。
恨其不争地看了她一眼,怒气勃地冲出朱门。
程月棠愕然不已,吏部尚书杨基闹上门这事她的年纪还未及笄。因为她惦记杨尚书家的堰塘好久了,终于心痒难耐,将湖边上凿了个窟窿钓鱼,哪知冬日干燥火种易燃,烧烤时把院子给燃了,她只能用以水克火,然后不慎落进窟窿里。
她蓦然抬手,那细嫩的皮肤证实着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回到了十四岁。
明明是很久远的事情,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平素将她宠溺至极的父亲第一次拿竹篾抽她,下手毫不留情,让她足足躺了半月。
刹那间,程月棠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心头火急火燎,不知如何纾解。
恰时,一身褐红色袄子的妇女推开朱门,端着一碗黑汁汤药走了进来,顺便细心地将门上毛毡子卷下。
屋子里弥漫一股药味,程月棠眼睛一亮,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好嬷嬷,您这次一定得帮帮囡囡。”
毛毡子被掀飞起,直接从门框上脱落下来,红色的漆门被踹得左摇右晃,程景况脸寒如修罗,后面的小厮恭敬地托着一把捆扎好的竹篾。
“程月棠!”程景况震吼一声。
“在。”程月棠一个激灵坐起身,背脊挺得笔直,不假思索地回答。
见到她如此噤若寒蝉的模样,程景况反倒愣了愣,可该教训时还是不能心软:“身为嫡女毫无德行可言,为长你不能给幼弟作榜样,为女不能让为父省心,为程家一员你不能给族人添光,你且自己细数下来,该不该受罚?”
程月棠被这番话讨得羞愧不已,瞟了瞟护着她的嬷嬷,眼睛尽是哀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