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西睁着一双探寻的眼睛,静静听来,一头青衣垂发,分明也只是个年少女儿。
冷疏竹接着道:“少年有精绝武艺,无双胆色,却终究敌不过权势倾轧,帝王心术。”
温西听他述说着,听得分外认真,就算是她已经心绪起伏,却也不免泛起哀戚,杜羽,终究也不是个快活的人。
“少年有倾慕之人,多才多情,却不幸生在帝王之家,若是上天果有成人之美之意,那段姻缘今日或可为人称颂,只可惜,或因为少年身世显赫为人忌惮,或因为谋算其中可为一石二鸟之利,少年陷于阴谋之中,姻缘一拍两散,少年绝望出走,而留下的,想来只有今日为人重新可谋算的祸端。”冷疏竹道尽过往,终究没有几分动容,只有一丝淡淡的讥嘲。温西愣愣,杜羽曾问她,人为权势名望可以做到何种地步,有些人可以蠢笨到伤人伤己,那么自私到谋算旁人也不算是什么了。
温西眉头深深皱起,冷疏竹抬手,将拇指按在她眉心,轻道:“世上已然有太多这样的事了。”
温西微微摇头,“那个小姑娘,她是……?”
“她容貌与杜羽少年时有七分相似,年岁相合,想必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杜羽在花街柳巷留下的风流债吧。”冷疏竹冷冷一笑。
“那……会如何?”
冷疏竹道:“京中达官贵人宠姬美妾无数,若只是年少风流,不过一段笑谈罢了,但那时杜羽与仙城公主正情浓,陛下亦准备降下赐婚旨意,后来,却因他醉酒在教坊而误了请旨之期,公主心灰意冷将自己幽闭,杜羽也被削去所有官职爵位,若非杜家势大,他今日便在三千里之外流放苦役。”
“那、那现在呢?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温西问道。
“是啊,不曾想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还记得那时满街人传说这风流轶事,有人窃笑,有人同情。”冷疏竹清冷地道:“若是公主用情至深,得知那时杜羽流连酒肆妓坊还留有孽种,她伤心之下自裁而亡,你觉得杜羽会如何?”
温西惊诧地抬头去看冷疏竹,“他、会如何?”
“如此丑事,杜家若要维护名声,平息帝王之怒,也不得不作出决断吧……”冷疏竹没有任何意外地道,这一切可能会发生,可能不会发生,但是这个圈套一开始,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但京都之中,朝堂内外,如何会有一件真正的小事呢?
“那个小姑娘,她真的是杜羽的……女儿?”温西不确定地问道。
冷疏竹一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反正所有人都认为是了,那便是了。”
温西心中顿时如急浪翻滚,她不能坐视此事发生,纵然她无权无势,在这京中如蝼蚁般微不足道,但她不能看着杜羽被人圈入圈套。他是杜羽啊,他只会在江南雨中醉倒一叶舟中,会在冠绝天下的名山上放声高歌,会同乞儿浪子潇洒淡笑,会在沽名钓誉之徒的酒席间妙语讥嘲,那样的杜羽,就算时有隐隐哀愁,却也似飞鸟与清风,只可恣意于天地,如何能被人放入笼中,系上心锁。
陈王不会真这么好心去帮杜羽,他如今既然勘破此局,怎会不将计就计捞取更多的好处?他手中的筹码越多,便越会与杜家谈条件,去拿捏杜羽。
但她不希望杜羽受到任何伤害,杜羽是她这十来年中,除了师父,她遇到的对她最好的人,他如同长辈般宠溺她,如同挚友般会在她心情低落的时候开导她,会教导她,疼爱她。对于温西来说,杜羽是与师父一般的人,虽然她之前从不承认,还时时与他作对,去捉弄他……
温西看着冷疏竹道:“我要出去一趟,去见素君……”
冷疏竹点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吧。”
温西目光没有挪开半分,依旧落在冷疏竹的眼中,他的眼睛时常带着一层令人瞧不透的轻雾,半明半寐,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只有一笑而已。
她道:“你知道告诉我这些,我定会去知会杜家的。”
冷疏竹抚摸着她的面庞,在夜将来时的冷风中,肌肤有些冰凉,“对于局中之人来说,没有真正的阴谋,没有人真的迟钝到等别人算计到了家门口才会反应过来,那样的人,早已经死了……而且,杜六郎一向是个聪明人,他比杜家的很多人都看得清,看得透。”
温西点头:“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冷疏竹轻轻笑道:“人皆有天性,你若是铁石心肠之人,我也不会同你说这些了。”
温西抿抿唇,问道:“七月哥哥,你这么些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冷疏竹一瞬笑容缓缓落下,他也看向温西,夕阳金红,照满她面庞,目光炯炯,似有光芒。
“我……还好……”
他心中有不能言述的苦痛,却隐藏在了完美无缺的平淡面容之后。
“说还好,其实都是不好的。”温西轻轻道,“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只有一个人是真正快活的,那是在镜水之畔,一艘陋船之上,是个打渔人,他的时时刻刻面上都溢满了笑容,但他却是个傻子,打上鱼快活,打不上鱼也快活,他说:打上了鱼,今日有了本钱买米买酒,本该快活。但打不上鱼,若是他是鱼儿,漏网而去,不正是死里逃生的幸事,如何不快活?七月哥哥,你说,多少自诩聪明的人都不快活,而真正快活的却是一个傻子,是不是很好笑。”
冷疏竹平静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痕,他深深地看着温西,“是好笑,也许那些自诩聪明的是真的傻子,而这个傻子,才是世间最聪明的人。”
温西看着他,轻道:“七月哥哥,你那天说,说……”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你说,天涯有路的话,我都记下了,来日,我们可去江湖做两个傻子,时时刻刻笑得真心。”
此情此景,此言此语,冷疏竹一时心中大震,纵然古人诗中有说清风明月咫尺相思之语,抑或天涯海角生死不弃的之誓,到底矫饰不足意,却不如此,远不如此……
他握起温西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点点头:“好。”
温西展颜一笑,霎时,余晖落尽,明灯复起,轻柳款摆,人影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