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记却不看李玲,松弛的眼皮耷拉下去遮盖住满眼的情绪,语气平静地指挥自家小辈:“抬上,送卫生所。”说完便转身走了。
李玲只觉后背一阵一阵泛冷,脸上、手背上都起了细栗,微弱的电流一阵阵地爬过暴露的皮肤。
三年前,丰安市南河煤矿厂跟丰安市教育局合办了一家卫生学校,前两年招生并不顺利。第三年丰安市教育局为丰安市下辖各村争取到一个免费入学的名额。对学生的要求是:品学兼优,家境困难。
消息在一周后才被广而告之。范家村两年加起来,高考成绩过线的只有杨梅和范欣荣。范欣荣是村长的儿子,自然谈不上家境困难。家境困难的是杨梅家。
事情宣扬开了,捂不住了,范志贤召集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开会,最终公允地选出了“免费上卫生学校”的学生——杨梅。
免费上学的香饽饽落进了外来户杨家的碗里。
八月底秋收,在市里打工的人陆续回村务农。地里多了许多干活的人,偷懒望远时都瞧见外来户老杨骑着一辆旧车子从村外的小路上穿过,车后座坐着一个穿白衬衣的姑娘。
斑驳树影在她身上跳跃,秋风拂起她的流海,露出白皙的额头和明媚的大眼睛。男人们打心里觉得这姑娘美的像打火机上的“明星”,勾人;务农的女人们则艳羡的斜楞眼、砸吧嘴,把手里的豆杆往地上狠狠一掷。
范欣荣也参加了高考,分数即够上省师范大学又能去丰安师范学校。
录取通知书是范志贤拆的,边看边念叨书费、杂费、住宿费和伙食费。“省着点,一学期二三百够了。”他把通知书塞进牛皮纸信封里,扔回给范欣荣。
前几年大学收费还不高,自从89年开始,大学和大专一年比一年收费高。
“算少了吧,隔壁那个也去师范,我可听说一年少说要掏出千八百块。”范文武接过话,横了一眼范欣荣,“你这学,比我腿还贵。”
刚端起饭碗的李玲当即摔了饭碗。白瓷大碗和着稀饭砸在地上,瓷碴蹦到院子里。李玲嗖地站起身,朝范文武喊:“开车,走!”不顺心就回娘家,这是李玲一惯作风。自从她舅当上谢李乡的主任,她哥调到派出所,她的腰杆越发硬气。
范文武开着拖拉机头带着李玲回娘家了。
稀饭泼了范欣荣一裤腿,他出去舀水洗净又回到正屋。范志贤坐在桌边抽烟,碗里的粥吃光了,桌上的菜也吃了大半。范欣荣安静地站在正屋门一边。
身后的墙上错落地楔着几根钉子,他用左侧的肩胛骨顶着一根挂草帽的钉子,站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钉子硬生生扎进了他肩胛骨里,距离心脏分毫之间。他知道,就算丰安的师范学校不要钱,包吃包住,李玲也不会让他去上学。她自己的宝贝儿子什么都没得到,他一个杂种却能去上师范学校。只这一点,李玲就能带着她娘家人把范家闹得天翻地覆。
范志贤领他进这个门的那天。李玲和他娘家人坐满这间大屋子,范志贤跟老丈人和大舅哥去了隔壁。他一人也是站在这个位置,被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的话,他们伸出的手指,范文武举起的锄头……
他抬手摸到脑瓜顶,指腹沿着疤头摸到疤尾,凹凸不平的疤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头发盖着跟好了一样。
范志贤坐在门槛上抽了半下午旱烟,最终决定把他送去南厂汽修当学徒,不交学费,包吃包住,学会了能留在那里当个小工。小工做得好早晚能成大师傅。大师傅挣的工资不比南厂正式职工低。
——
九月中旬,范家农活接近尾声。饭桌上范志贤说了句“汽修厂催了”,李玲没接话。范欣荣知道,这是允许他走了。他一宿未眠,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挺到五点。
天还是青灰色,只有东边有一层淡淡的曙红色蒙在青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