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看清其中的无助。苏慎浓在求救,但她无法开口。芙蕖的目光掠过谢太妃,紧紧地盯着苏慎浓,道:“苏小姐骤然受惊,需要休息,想必从小娇生惯养的姑娘受不得这般刺激,一时神志不清疯言疯语也是有的,对吧。”这几乎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苏慎浓望着她愣了片刻,目光游离的投在谢太妃的身上,忽然双手抱住耳朵,豁出去般的,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谢太妃倏地转身,发上簪的金步摇甩出剧烈的弧度,她对着芙蕖眯起眼:“一个奴才,什么时候府里有你说话的份了?”芙蕖丝毫不惧,傍在谢慈的身侧,手指着自己的脚下,道:“这个地方叫谢府,谢家的主子说可以,我就是可以。”谢太妃一生起落,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任何色厉内荏的嚣张和挑衅都无法真正戳她的痛处。但是,芙蕖做到了。谢太妃几步上前逼近:“你说谁是谢家的主子——本宫是父亲原配嫡出的长女,哪怕嫁人了生子了,本宫都是谢府根上的主子,将来谢府的祠堂里,必须供着本宫的牌位,这是父亲生前便许我的……继室肚子里生出的小鬼,你算个什么东西啊?”谢慈抱袖站在一侧,听见最后那句话的同时,正对上谢太妃阴狠扫过来的眼神。他笑了笑,道:“我算个男人啊……”谢侯费尽心思也想弄到手的谢家唯一男丁,倘若他有半分仁孝之心,现在或许还能与谢太妃和解几分,可惜他没有。他绕着谢太妃转了一圈,不紧不慢道:“你的牌位想进祠堂,完全可以,随时都可以。我和你不一样,我才不进祠堂呢,我要活着站在祠堂里,等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走之后,再一把火烧了你们家的祠堂,你到了地底下,见到父亲,记得和他说,你们谢家要永远绝后了。”谢太妃简直要气疯了:“万万没想到,我当年一腔善心,怜悯的竟然是个白眼狼,早知如此,真该早早掐死你算了。”谢慈冷淡道:“掐死,你们谢家又不是没做过,姐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情?”北境带回来的虎皮小毯子仍在谢慈的书房妥善安置着。他们都忘了,谢慈并不是继夫人生出的唯一孩子。那个溺死在荷塘里的女婴,他们都不记得了。提起那条短暂托生在谢府里的生命,谢太妃终于冷静了几分,她望着谢慈的目光忽然转为哀伤:“是我错了……原来你我的反目,从二十几年前就埋下了种子。”那也只是颗脆弱的种子而已。并非所有的种子都有机会破土成芽,人这种动物命里犯贱,精心呵护反而更容易夭折,只有用恨浇灌,才能在那些阴暗的岁月中兀自长得遮天蔽日。谢慈一招手。吉照立刻上前给苏慎浓披上衣裳,扶着她离开了这间院子。谢慈:“苏小姐既然是我的未婚妻,自当由我安置招呼,以后就不劳长姐费心了。长姐,您毕竟是先帝的嫔妃,既然燕京城里呆不惯,不如还是回南华寺去清修。据我所知,您有一个故人,正在南华寺里盼着您去陪她呢。”南华寺的女尼们,那日叫他料理了个彻底,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只剩一位慧智大师独守禅房,明镜司重新拨出了一部分人手看守南华寺,禁止任何人上香或探访。那里又成了一个绝佳的幽闭之地。谢慈从来狠得下心来。他说:“等哪天长姐薨逝了,弟弟一定依照长姐的心愿,在谢府祠堂立了牌位,迎您回家。”谢慈带着芙蕖退出了后院。今日的翻脸,意味着谢慈亲手将最后的血缘牵绊从身体里活生生地剜了出来。芙蕖特意走在落后他两部的地方,望着那从廊中穿行而过的背影,心想,他以后就和我一样了。他便只有我了。芙蕖并没有因为这个认知而高兴,因为她晓得,她陪不了他到最后。她也会死在他的面前,早早的离开他。她心里正暗自伤感,前面谢慈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芙蕖的也急忙刹住了脚步,裙摆绽开了一朵花,又安然落了下去。他什么也不说,令人心里有些发慌。芙蕖想打破这种尴尬,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道:“你为什么说你……谢家要绝后,你将来不打算要个孩子么?”谢慈凝视着她的眼眸,忽然极认真的发问:“将来我若有了孩子,他会因为我这个父亲而觉得欢欣么?”芙蕖道:“当然会。”她说:“你的妻子,你的孩子,都会因你而觉得此生可期,你会一生平安何乐,子孙绵长……”谢慈打断道:“那你呢?你那时候会在哪里?”芙蕖心里的难过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人死以后应该会有来生吧,她想。她会转世投胎到哪里呢?万一机缘巧合,会不会托生到他妻子的肚子里,下辈子当了她的女儿?那可就太糟糕了,又是一生扯不断的缘分。她胡思乱想着,再恍然回过神,谢慈已经走远了。仍旧是书房的方向。芙蕖在廊下坐了,捂住脸,直到夜里的凉意沁透了心肺,激得她咳了几声,她才如梦初醒,缓缓走向那灯火煌煌的书房。谢慈一直在等她。芙蕖掩上门。谢慈坐在椅子里,抬眼问:“丫头,你想不想当皇后?”芙蕖的第一反应是心里一声咯噔——他难不成终于想开了要造反?但随即,理智一股脑的涌上来,将她那不着调的猜测按了下去。且不说谢慈不可能有那份念想。即使有,也不会娶她这样出身的野丫头当正妻。她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你心里在筹划什么?”谢慈说:“皇上是时候准备他的终身大事了,他年纪与你相仿,你若是愿意,一切交我来办。”他好像是说真的。芙蕖恍恍惚惚问:“你需要我在宫里替你办些什么事?或是盯着谁的动向?”她还是不敢相信。谢慈道:“你心思怎么总是那么多,我只是单纯的,想把你嫁出去而已。”那一瞬间,芙蕖只觉得心里的滋味非同寻常,却来不及细细品味。她匪夷所思:“把我嫁出去?”谢慈:“权势才最是养人,嫁给谁都不如嫁给皇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让自己活的好好的。只是你要记住,不要爱他,也不要给他生孩子,别去相信什么无子无德的鬼话,拿捏住你皇后的位置,什么都有……”他还真是说真的,甚至连后路都给她规划好了。芙蕖手一伸,端起触手可及的茶杯,举高过头顶,往地上狠狠一摔。碎瓷迸了一地,谢慈终于闭嘴了。芙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在舌尖滚过,又难以启齿,最后硬邦邦憋出一句:“你不娶妻,我也不嫁人。”谢慈问道:“你想看着我娶谁,你帮我挑一个?”芙蕖又歇了声。他最会诛心了,千万不能上他的当。她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将其锋利的边缘抓在手里狠狠一握,十指连心的痛冲上了心尖,顿时叫她混沌的头脑得了一线清晰。芙蕖忽然意识到。她的谢慈的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到了某种殊途同归的默契。他希望她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然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终其一生,不说和美,但至少再不用受人欺辱。而她希望他娶一个天底下最善良温和的女人,所求不多,但至少能拥有一个平常人的温情。那是他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东西。芙蕖不是爱而不得,她早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她只是不敢染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