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垂下眼喝茶,是为默认。荆韬气血翻涌了一阵,却转瞬又冷静下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像是不着痕迹的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念叨了两句:“好啊,好啊……”谢慈带着芙蕖回到他们自己的帐里。荆韬今晚有的忙了,估计一时半会也顾不上他。有了前车之鉴,谢慈进帐压根不点灯。营地里的火光透过帐子,足够他们在昏暗中看清彼此的模样。芙蕖远远地靠在门口,神色格外疏淡,她彻底冷下脸时,其实很有几分冷意,主要得意于那双黑白纯粹的眼睛,像望不见底的深潭,可此时无灯的环境中和了她那份不好亲近。谢慈:“过来。”芙蕖原地踟躇了一瞬,才缓缓移过去。谢慈一把扣了她的手腕:“你还没想开?”他坐,她站。芙蕖要低着头看他。她说:“我这份疏忽,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是要以死谢罪的下场。”谢慈似乎没有任何追究罪责的意思,他道:“你这份心意,放在我身上,是要我以身相许的还报啊。”芙蕖恍恍惚惚,不曾深究他话里藏得意思,只问道:“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端倪的?”谢慈说:“他平白无故劫你的尸身,让我起了怀疑,他送那副骨牌到府上的时候,我就断定他上蹿下跳不怀好意。”原来那么早……她竟然像个呆子一样,叫人耍了那么久。“你早就察觉了,怎么还一脚踏进他给你挖的坑里?”谢慈:“我不进来看看,怎么知道坑里有什么呢?”他在京中处境艰难,早就置身于乱局当中。倒不是因为他未卜先知,而是他已经习惯了用警惕和多疑把自己裹起来,总觉得四面八方的刁民都要害他。所以陈宝愈出现在他面前,就算单纯只喝口水,他都要怀疑一下对方是不是憋着劲想喷死他。“别担心。”谢慈一腿搭在榻上,道:“是他引了我来,是他要我给他办事。主动权握在我的手里,他会现身的,等就好……歇息吗?”…芙蕖眸子一沉,只有一张床。她心里忽然起了个猜测——他这般不知避讳,他是不是想纳了我?芙蕖见过男人溺在脂粉堆里的德行,太平赌坊也有专门养的姐儿伺候那些夜宿的大人。他们撕闹起来不知道避人,芙蕖有时隔着帘子瞧上几眼,腻得人连隔夜饭都兜不住。她有时被恶心得狠了,回到院子里,独自呆着,忍不住会想——似乎从来没见过谢慈困于女色。十七岁之前的谢慈几乎与她寸步不离。芙蕖后来了解,男子开窍一般在十四五岁。燕京好些高门大户里的公子爷,会在嬷嬷的安排下,挑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初试云雨。谢慈身边没有过女人。如果说有,那就是小他八岁的芙蕖,成天傍在他身边溜溜达达无所事事。他到底开窍了没有?离开之后,他身边养过别的女人么?这实在是猜不准的事儿。谢府里不缺女人。谢老侯爷当初养成的那么多女孩都留给了谢慈,谢慈若是想干点什么,还是有的挑的。可倒也不见府中哪个女孩和他过亲密。妾不妾的,芙蕖自己没什么所谓。她这一辈子早就拴在谢慈身上。她也不定有几年好活,等回头得闲,查到凤髓的解法,她便祭了一身的血肉当药引,保他余生康乐,他们此生就彻底诀别了。只是,她不愿意以谢家妾的身份入土。她只许给他这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她想当个自由自在的人。若因孽障太多实在当不成人,投胎当个鸟也行,她要做一只北方的鹰隼,终生不往南边去。谢慈哪知道她这一会功夫都已经安排好下两辈子的事了。芙蕖骤一回身,上前一步,伸手就要解他的衣带。谢慈腰向后挪了半寸,竟躲开了。芙蕖手指捞了个空,收回手,缓缓直起身子,道:“一处歇着么,主子爷别单出一张嘴啊!”灯一暗下来。芙蕖便将暧昧拿捏在手心里。谢慈:“你熟练得很啊。”芙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是?”芙蕖提裙坐在他的身边。这一次,她贴上他胸口的时候,谢慈没有再躲,他瞥下眼,问:“你说谁是猪?”隔着一层单薄的骨肉,芙蕖听到他的心跳声乱了。她抿开一抹很开心的笑,说:“我是。”谢慈莫名其妙:“你笑什么?”芙蕖瞧着他肃然危坐的模样很能唬人,但他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女人一近身,他在慌。芙蕖收了笑,正打算开口,忽听见外面不远处的守卫齐齐呼道:“将军”荆韬在门外停住脚步,瞧帐内未点灯,许是怕撞上不该看见的,并未靠近:“小侯爷还没歇下吧。”荆韬明显有事立刻要谈,歇没歇下他也要出去迎一下。谢慈把芙蕖的腰身轻轻一推,芙蕖顺势从他身上爬起,只觉得他的手指无意中勾在她的衣带上,缠了一圈,才恋恋不舍地放开。芙蕖把头偏向里侧,不出声。谢慈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没再招惹她,出去了。营里今晚忙着清点伤病和战备,身着轻甲的士兵们在火光中经过。荆韬带着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踢开脚下的荒草根,给谢慈递了酒,道:“今年剩最后几坛子的糙米酒了,新酒还埋在地底下,等着秋冬时节起出来正好驱寒……这口味,你喝的惯吗?”“说实话,不大习惯。”谢慈道:“我不是个好酒的人。”他今天喝的已经够多了,要不然怎么解释刚才芙蕖贴上来时,他内心几欲燃烧起来的冲动。“谢侯——老侯爷,是他当年亲手酿了北境的第一坛糙酒。”谢慈“唔”了一声,不作何反应,把他那阴魂不散徘徊在北境的死爹当过耳旁风挥赶出了脑子。心里在想:“北境的夜里可真凉快啊。”一身的燥热都消去了不少。“当年他狼狈回燕京奔丧,在先帝面前撒手卸了所有兵权,我知他心里痛苦,一直挂念着他,直到两年后,听闻他娶了位新夫人,并很快有了身孕,我才渐渐放下心,以为他想开了。”火光明灭映着谢慈的脸。谢慈又心想:“他那人渣一样的爹竟然还有福气连娶两任贤惠的妻子,可见老天果然不开眼。”“你姐姐生下来的那天,其实我在场。”谢慈的思路顺着他的话,想到了谢太妃。他那长姐生在北境,荆韬身为他爹的心腹,多半在场陪着,有什么稀奇?他睨了一眼荆韬,觉得这老头可能是喝迷糊了,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继夫人生产的那天,恰好我终于得了允准回京述职,我故意绕路去了趟扬州,身上带着北境兄弟们准备的贺礼,拜访了谢老侯爷的扬州别院。”荆韬停顿了一下,说:“我在后花园里,亲眼见到老侯爷将刚出生的女婴溺死在河里。”谢慈浑身猛的一激灵,意识到,他说的“姐姐”不是谢太妃,而是他那出生不过一天便被亲父残忍害死的姐姐。一母同胞真正的亲姐姐。荆韬仍在喋喋不休:“……当时我控制不住自己,和老侯爷大吵了一架,转身回了北境,身上的贺礼也没送出去。”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破旧的布包,约半尺见方,相当厚实。谢慈瞧着那布包被递到了自己的眼前。荆韬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老侯爷,从此以后,我守北境,他困燕京,几乎断了音讯,贺礼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直到今日你来。”谢慈略做迟疑,但还是结果了那布包,一层一层的揭开,里面是一张保存晚好的白虎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