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提着黑提兜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了试场,提兜鼓鼓囊囊,里面装着加林要还贾老师的资料,这些资料都拿了好几年了,只是没有机会还,今天正好借考试把资料还给贾老师,他今儿除考试也没有其他事情。
校园里此时空无一人,走出了白灰线标示的禁区后,高加林才不自觉地把手伸进衣兜,急忙找烟找火,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他低着头,两手掬搂,右手腕子上吊着黑提兜,他只顾捂火点烟,就像身处在建筑工地上那样,也不顾及其他。他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紧张的情绪才有点释然,但他的大脑里仍浮现的是试卷。
加林在上学期间,有一点和别的同学不同,考完试,试卷一交,试卷内容啥都不知道了,而加林每逢把试卷一交,不管试题会不会,但试卷在大脑里的印象,映射得清清楚楚,他都可以把试题复述一下,大题小题题号,都能对上。一九七八年的全国统一高考,文科五门的高考试卷不知在他的大脑里来来回回翻了多少遍,时时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忘不了,放不下,放不下,忘不了,这也是时常造成他精神痛苦的深层次原因。今天的考场,正是他那时参加高考时的考场,这又或多或少地勾引起岁月的伤痕。
十来分钟过后,电铃声响起,如同过去的下课,很快校园里就沸腾了起来,加林第二根烟还没有吸完,潮水般的人群缓慢地向学校大门口涌去……
几根烟吸完后,加林的情绪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校园,难得今天的机会,在校园里多走走,重温一下学生时代的岁月,对他的心灵也是一种安慰。
高加林提着黑提兜尽量朝着没人的地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用凝重的眼神注视着校园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除学生灶后面的学农园地里耸立一座实验楼外,校园的布局没有多大变化。高加林在他上学时的图书馆前停住了脚步,不过图书馆现在已挪作他用,但加林对它还是那样地敬重,感觉依然是那样的亲切。上学那时,一到课外活动时间,来这里借书还书的同学排成长长的队伍,熙熙攘攘,挤来挤去。他记得,他借的第一本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李心田的小说《闪闪的红星》,那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小说的开头:一九三四年,我七岁。我生长在江西的一个山村里,庄名叫柳溪。我五岁那年,听大人们说,闹革命了。我爹潘行义是个闹革命的,还是个赤卫队队长。……
高加林离开了图书馆,他驻留时间最长还是操场西边的篮球场地,这可是他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的驰骋之地,就在这三个篮球场地当年风华正茂的他,不知参加了多少场比赛,而令他感到欣慰的是篮球运动除了强身健体外,还让他得到了两身运动服的奖励,一身红色的是学校奖励的,一身蓝色的是县上奖的。眼前再也看不到场地四周人山人海的攒动,听不到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及体育教师县级裁判员张英俊那雄浑激越的哨音……
加林的目光又投向了不远处的用青砖砌成的土台子,四年半的校园生活,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眼前度过,经历的事情数也数不清。但有两件事他却记忆犹新,一是一九七五年十月,在这里举行了延州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又称五七农业大学)的开学典礼,各公社各大队主要领导都出席了会议,县委雷书记在会上讲话,他全面地叙述了新建大学的办学方针,坚持无产阶级政治方向,把教育和生产劳动结合起来,对学生进行共产主义理想教育;革命传统教育;学农爱农扎根农村教育;劳动和艰苦奋斗教育。其目的就是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全县每个大队都推荐一名至两名大学生,招收学员143名。开设机电、农机、农技、卫生四个专业班,学制两年。毕业后,社来社去。那时学校八字墙上的标语都换了,由原来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换成了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必须和生产劳动相结合。加林目睹了这一壮观的场面,他那时也曾天真地想过,也可以在这里实现他的大学梦,他要选就选定机电班。一切都成了烟云,现在他是多么地失落啊!还有一件事情,就是一九七六年五月十六日,在这里举行了纪念文化大革命十周年的庆祝大会,那天红日当空,彩旗飘扬,全县各单位都来参加庆祝大会,人山人海,他和黄雅萍在舞台上,一个负责广播,一个负责招待主席台上的来宾。那次也是他唯一一次在学校教师灶上吃饭,一搪瓷碗烩菜,两个蒸馍,黄雅萍把她碗里的菜给加林匀些,还把她的一个馍硬是塞给了加林。加林感觉到那天他才真正吃饱了,他一连高兴了好几天。
昔日的岁月回忆起来,既让高加林亢奋,又让高加林惆怅和心酸。这里用得着元朝乔吉的一首曲来形容高加林此时的心境。
雁儿落过得胜令
忆别
殷勤红叶诗,冷淡黄花时。
清江天水笺,白雁云烟字。
游子去何之?无处寄新词。
酒醒灯昏夜,窗寒梦觉时。
寻思,谈笑十年事;嗟咨,风流两鬓丝。
这时校园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加林知道,按照惯例,考试结束以后,要检查装订试卷,贾老师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他才在外面闲转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电子表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一堂课了,估计也差不多了,他才站了起来拖着右脚向贾老师的办公室方向半步半步地走去。
贾老师的办公室还是当年的窑洞,所不同的是,门口前面进行了绿化,窑门口的青砖路已打成了水泥路面,一九八二年三月“五讲四美”时将窑口的门窗重新油漆了一遍。
加林站在贾老师门前定了一下神,当他看到窑门虚掩时,便敲门叫道:“贾老师,贾老师……”他连喊两声,没有人应。加林便推开了门,就像上学时那样毫无顾忌地进去了。
高加林很随便地坐在贾老师的床头,他望着眼前这熟悉的窑洞,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在上高中的那两年半时光里,结合学校的各项政治活动,他曾经在贾老师的办公桌上用毛笔不知抄写了多少纸张,宣传党的基本路线,写革命大批判文章,反击右倾翻案风,揭批“四人帮”反革命罪行及抄写悼念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的诗词和记念文章……
在这熟悉的窑洞里,贾老师曾指导他和黄雅萍同学朗诵《理想之歌》,为一九七六年庆祝五四青年节准备节目……
在这熟悉的窑洞里,共同的理想,执着的信念,把两个革命青年的心紧紧地牵在了一起。
一想起那时情愫初萌的黄雅萍同学,高加林真是心潮滚滚,感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