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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第1页)

&ldo;可戏还没完呢。&rdo;

&ldo;我已经看过了。&rdo;

&ldo;是正式谈话呢,还是随便聊聊?&rdo;小韶汗涔涔地望着谭功达,眼睫毛上亮晶晶的,像是涂了一层银粉。

&ldo;当然是随便聊聊,&rdo;谭功达拽了拽她的袖子,&ldo;你穿着这么厚的戏装,不觉得热吗?&rdo;

小韶嘿嘿一笑,随后麻利地脱下戏装,露出了里边的白色圆领衫。袖口还滚了一道红边。

&ldo;咱们去哪儿?&rdo;

&ldo;去你家怎么样?&rdo;

&ldo;不行。&rdo;小韶的脸色立刻黯淡了下来,&ldo;我家不太方便,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疯子。&rdo;

谭功达偶然瞥见近旁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摇着蒲扇,充满警觉地朝这边瞪了一眼。眼神中满是怨毒和鄙视,令人不寒而栗!幸好小韶正忙着脱衣服,没有看见。

&ldo;那我们就在村中随便走走怎么样?&rdo;

小韶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胳膊,她的手也是潮潮的。她不安地朝广场的四周看了看,然后低声说:&ldo;你跟我来。&rdo;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打谷场,沿着长廊的石阶朝湖边走去。

&ldo;你刚才说你们家有一个疯子?这是怎么回事?&rdo;

&ldo;是我哥哥。&rdo;小韶长长地叹了口气,&ldo;他原本是公社篮球队的队长,篮板好,球又投得准,可是去年国庆节以后,他就忽然发了疯。&rdo;

&ldo;怎么发的疯?&rdo;谭功达和她并排走在一起,轻声问道。

&ldo;唉,都怪那场篮球赛!去年国庆前,从河南来了一个参观团,随团还带来了一个篮球队,队员全部是由聋哑人组成的,与我们公社打了一场比赛。因为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又都是残疾人,公社就规定我们必须输三球以上。可我哥哥一上场,打着打着就把这茬儿给忘了,最后竟然赢了人家8分,这当然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政治错误。比赛结束后,我哥哥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饭也没吃,倒头就睡。一连几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后来,就这么慢慢疯掉了。&rdo;

&ldo;一定是哪位领导严厉地批评了他,对不对?&rdo;

&ldo;没有,根本没有。&rdo;小韶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ldo;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批评他,也没有给他任何处分。甚至,他还是篮球队的队长。因为并没有任何人出来宣布他被解除了职务。可是,再有篮球比赛的时候,领队就不安排他上场了,有的时候也不通知他。在这件事情上,公社方面没有任何不当。人家没让他写检查,没有公开批评,就连一句轻轻的责备都没有。要怪就只能怪我哥哥一时冲动。事实上哥哥发病之后,公社方面还专门派人带了礼物上门探望,后来又把他安排进了只有劳动模范才有资格享受的疗养院。因为哥哥发起疯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公社还派了两位练摔跤的小伙子专门看护他。所有的医疗都是免费的;他丧失了劳动力,但口粮一斤不少。再后来,我哥哥把两个看护中的一个摔得双腿骨折,另一个下巴脱了臼,公社才通知我母亲,建议将他送到省里的精神病院做电疗。可我母亲没有同意,公社也尊重我母亲的意见,就让母亲把他领回去了。&rdo;

&ldo;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rdo;谭功达皱了皱眉,又问道:&ldo;既然没有任何人惩罚他,他怎么会为此发了疯?想必其中另有隐情吧。&rdo;

&ldo;这正是事情的关键,&rdo;小韶说,&ldo;也是花家舍最大的奥秘所在。你若是在我们这里住久了,就会悟出其中的道理。&rdo;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了风雨长廊的尽头,已经听得见湖水转向岸边的轻柔的沙沙声。两个人沿着河滩下被月光照的蓝幽幽的水线,向前走了百十来米,就看见两棵高大的垂杨树阴下面,停放着七八艘小船。船只被微风吹得挤成了一堆,轻轻地磕碰着。此刻,他们离打谷场已经很远了,可在寂静的晚上,舞台上演员的道白依然能够听得十分清晰。

&ldo;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船?&rdo;

小韶冲他嘻嘻一笑,麻利地脱下鞋子,扔在树下,吧嗒吧嗒地跳到水中,拽过一只小舢板来,道:&ldo;怎么不知道?我今天在湖里采了一天的莲子,到现在胳膊还痛得举不起来呢。&rdo;

等谭功达上了船,小韶用木浆将舢板轻轻一顶,然后顺势一跃,就跳到船上来,在船的左右两侧划起水来。那小船在岸边打了几个转,就开始静静地向湖心驰去。到处都是齐人高的荷叶,像小伞一样密密匝匝地挤在水面上。有的已开得盛大,有的荷花含苞未放。原来,在田田的荷叶中间,有一条隐秘的狭窄水道,被荷叶遮盖,仅容船身通过,若是站在岸上,根本看不出来。

第四章阳光下的紫云英(11)

荷叶下面的水是青黑青黑的,散发着纯纯的香气。一进入这条水道,谭功达立刻就感觉到一阵透人心脾的清凉,光线也随之变得幽暗。在黑暗中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船通过时,不时有倒伏的荷叶刮过船帮。水流的声音晶莹剔透,他能够听见鱼儿在离船不远的水面聚成一堆,发出一片唧唧咋咋的声响。

小韶停了桨,抱膝而坐,让船在水面上荡着,将下巴顶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里的月亮。她说,有时候,她一个人也会划船到这儿来,躺在舢板上,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可以想想自己的心思,也可以让心静一静。荷花像天幕一般,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

&ldo;你小小年纪,哪有什么心事?&rdo;谭功达笑道。他顺势在船的另一头躺下来,枕着双手,看着湛蓝的夜空。小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喃喃自语道:

&ldo;这片水域原来是有一个名字的,叫做

芙蓉浦。只是现在没人这么叫了,而且‐‐&rdo;

她停了一下,顺手摘下一大片荷叶,顶在头上,像只小鸟似的晃着脑袋:&ldo;你如果晚来一年,也许只要七八个月,很可能就见不到这片湖水了,见到的也许就是一片稻田。&rdo;

她说公社已经制定了向湖区要粮的三年计划,到了今年冬天农闲时,就要开工填湖造田了。公社已经开过三次动员会,具体的土方数目已经计算出来,分配到了每个生产队和生产小组。青年突击队也已经成立。她还说,她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划船到这里来,坐上两个时辰,仿佛是在跟一个什么要好的朋友告别似的。

&ldo;要填掉这么大的一个湖,那得需要多少土?&rdo;

&ldo;从山上挖呗!&rdo;小韶嘟囔道。

躺在船上,透过细长荷叶的茎杆和肥大的荷叶,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花家舍上空那片璀璨的灯光中。真是太美了!世界上也许找不到第二个比这更美的地方!他自己曾经有过的所有梦想,在这里竟然都变成了现实。那灯光在清澈的天空下,犹如一堆碎金,明明灭灭;又像水晶的珠帘,平铺在黑黢黢的山坳里,闪烁不定。可一想到这片湖水很快将不复存在,除了沧海变桑田的自豪之外,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他觉得人过中年,对什么事情都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会为一点小事,陷入无名的哀戚和想入非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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