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家小子回过神来,并不只对着老妪,还对着无数他认识、也认识他的所有城中村内百姓,高声道:
“前几天,我收到了十具亲人尸首,我相信很多人都能理解当时我是什么心情,我想的是,啊,我再没有能够和我血浓于水的亲人了,我哭了吗?我没有,很平静,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为了我们而死!为了让我们逃离前朝的苛政滥稅!为了让我们能够活得下去,所以他们舍身忘死,他们没有真正的离开,因为这盛世,就是他们换来的!”
“如果有人要破坏这种胜利,那么就是和千千万万舍生忘死的亲人们过不去!”
“所以如果主公说,现在恐有瘟疫,必须清理城中所有尸体,我的亲人们尚且从不质疑,我为什么要不听他们信任的主公的话?!他们把命交给主公,主公说的,便是他们说的,所以,现在就是他们要求我们恳求我们,把他们快点入土为安,我们为什么不做?!什么都不给,我都做!”
“所以,薄先生,我来!”
孩子的声音高亢激昂,说着的话,做着的事,直接刺入那站得最近的老妪心中。
她失去了她的其中一个儿子和六十多岁的丈夫,可当初儿子回来过一次,口中,嘴里念的都是那要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主公,丈夫也是这样,绝不允许任何人说主公的半句不好来,说主公是大英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还曾在粮草难以为继的时候,和士兵们坐在一起讨论区劫了敌军的粮草该怎么大吃一顿。
老妪想念她的丈夫,想念那个才十五岁的孩子,可如果是主公认为提早将所有拉回来的尸体都速速埋葬了最好,那她的孩子和丈夫若是活着,恐怕二话不说就能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老妪不知道现在到底有没有那种恐怖的瘟疫正在悄悄蔓延,也不知道埋尸体和瘟疫到底有没有关系,怎么就扯上关系了呢,为什么会扯上关系?她不懂,但是不妨碍她忽然明了,迈着沉重却又坚定的步伐,排在了蓝九牧的身后。
就这样,一个、两个、……无数个!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盲从,众人无一例外,都开始生怕自己按不了手印一般,争着抢着往薄先生那边挤。
薄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显然很不够用,于是立马又分出好几十个士兵,拿着红泥与白纸走到每个蜂拥而来的百姓面前,按下一个指头的印子,便可以去老李将军与二公子那里取钱。
顾宝莛差点儿被这壮观的人潮给挤进去,好在他跑得快,却又不慎与几个哥哥们分开,独自站在不远处的房屋旁边,凝视那争先恐后的人们,总觉得像是窥见了一丝大人们的世界,大人们知道的东西,有时候说出来未必小孩子能理解,但是无论大人叫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哪怕觉得这不对,这损害了自己的利益,并且骂骂咧咧,但那也只是因为你懂得不够多。
所以人还是要多见识,多读书才对——非常庆幸自己有另一个世界见识的顾小七小朋友如是想到。
还不等他感慨完毕,他便忽地看见了一个人影,他连想都没有想,便小跑过去,追上那独自准备回村的蓝九牧小朋友,在城门口的地方喊道:“蓝九牧!”
蓝家小子身形一顿,而后慢吞吞的继续走,似乎是没有要停下来等小七的意思。
顾小七只好绕到人家前面去:“你等等我呀。”
蓝九牧终于是停下了,站在顾家小七的面前,比小七略略高上一点,于是垂着眼帘看面前的小七,声音淡淡的,说:“我为什么要等你?”
顾小七丝毫不被蓝九牧的冷淡击垮,他笑得像个小太阳,又是大上午,真正的阳光洒了顾小七满身,连睫毛都金灿灿的,眼里全是明亮温暖的光:“我只是想过来和你说谢谢,还有……那个……你应该答应了和我成为朋友吧?可是我其实并不能代替六哥原谅你的,你什么时候去和六哥道歉呢?”
“你是过来劝我给你家那个六狗儿道歉的?”蓝九牧依旧桀骜不驯,提起那顾家老六,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继续口吐狂言。
顾宝莛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觉得你们都是好孩子,之间肯定是有误会的,不要把误会留在童年,以免长大后觉得难受。六哥没有不珍惜他拥有的东西,他只是不擅长表达。”
蓝九牧嗤笑说:“别以为你昨天看见老子……那个样子,就可以过来教训我,我跟你说顾小七,我瞧不起他就是瞧不起,谁都不能勉强我去喜欢他,顶多我以后见着他,我躲远一点罢了,反正现在其他人也不会跟着我一块儿讨厌他,你放心就是。”
“……”顾宝莛以为自己拿的是感化小朋友剧本,没想到小朋友非常坚定,非常坚持自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如果你没什么说的了,我就走了。”蓝九牧说着,转身离开,可没走几步,又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碎金块,说,“这个送你。”
这是蓝九牧按下手印后得来的金子。
“为什么给我?”顾小七没有去接,只拿大眼睛望着蓝九牧。
蓝九牧抿了抿唇,说:“反正我要来也没有用,得了十个,就送你一个吧。”
小七:“我爹那儿多的很,我也没有用啊。”
蓝九牧一听还真是,耳朵都红了一下,强行拉着顾小七的小爪子,把金子塞过去,说:“给你你就拿着,真是废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