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瑜进到倒座房内,看到有人背身而坐,高扎着马尾,白衣劲装,腰负长剑,气质凌然而陌生。她有点迟疑,思衬了一番,又慢慢得往外退出去。
“来了又走,多不合宜?”
不是吴侬软语,带着一种戏谑的缱绻,是一种陌生的口音。男子转过身,脸上戴着一张镀银的面具,严严实实的盖过整张脸,只看得见那双花晨月夕的眼。
她有点懵,觉得这双眼熟悉又陌生,往后退的步子也迟疑地顿住了。男子通身的锦衣华服,窄收的袖口上滚着绞金的暗纹,玉带玄佩,朝燕瑜逼近时,玉石和剑柄相撞,发出细碎的声音。他身型高大,睥睨着看向燕瑜时,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他伸手去探她的脸,被躲开,也不气馁,只是笑着说了一声细细粒,复又靠近她,官话说得细细糯糯,“小娘子,在找什么人?我也在寻人,寻一个故人。”
寒风萧萧,裘衣的出锋被摊得一边倒,燕瑜的后颈露了出来,冷得她汗毛倒竖。小公主不太习惯他的口音,况且此人来者不善,浑身上下都透着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已经有半个身子踏出了门外,“相公1不是晋人吧?这里不该是外人来的地方,不论寻人还是会客,前面才是花厅。”
她不愿意久留,很快就退身要逃。
对于北方人来说燕国的冬天或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于长久都处在四季如春的南方人来说,这里着实算不上什么怡人的地方。外面喧嚣起来,操着浓厚江南口音的‘驾’夹着风飘了过来,嗓门极大,仿佛都能从字句里听出要有火星子迸射出来。一人一马疾驰,怀中抱着丈长的盒子,浓烈的檀木香迷漫出来,熏得本就昏昏沉沉的人愈发松懈了。马上的人努力摇摇头,勒马悬停在一处院口,小心翼翼的拖着物件走进了门。
府内有人等候多时,看到人来,气得一拍大腿:“嗳,怎么才来?丞相都进宫去了!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们快马加鞭,怎么还是迟了!”
十几天前才接到丞相心血来潮的指派,自接到信后,他们就马不停蹄的去办,可毕竟山高水长,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还是没能赶上时候。小厮也不敢多解释,哭着脸把盒子从怀里递出来,“奴才耽误了事儿,愿打愿罚,就是家中尚有老小,您担待着些……”
低头一看,伸出来的十指里有半数生了冻疮,手背被冻的肿胀龟裂,没办法,叹了口气,“这原本是要献给燕帝的宝物,瞧你这事儿办的。我至多帮你说两句好,等丞相回来发落吧。”
正当交接宝物的时候,隔着好几道围墙的另一边,远远的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两人都被吓得一楞,走神间,悬在半空的盒子就掉到了地方。
啪——
一把剑从盒子中滚落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惨然。半晌,小厮才颤抖着问话,“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拿去给匠人查勘,其他的等丞相回来再作发落。”
男子一甩袖,连人带剑的推走,自己弯腰捡起檀木盒,发觉盒身坚固,并无缺损,只是下人携带时没有锁好阀口,这才会摔出里面的东西。
他把盒子掸掸土,揣到怀里,狐疑地往声音的来源处看了一眼,心道奇怪,晋人比他们来得晚,牵头的是他们的公子知远,虽然年轻,管得倒是紧紧有条。怎么这会儿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一惊一乍了起来?看来还是疏于管教,手段嫩了些。
高墙深院,抬头远远的眺望,能看到的只有冷得泛起光泽的黑瓦,高高伸出墙头的枯树上的乌鸦被惊得四散,这会又三五结伴地,重新回去,仿佛是枝丫上生出的黑叶。燕瑜被吓得懵了,连连往屋外退着,眼都不知道该往那里去搁。不论怎么撇开脸,余光总是能看见刀疤横错的狰狞脸庞,她是没有经过风浪的姑娘,一点挫折都受不了,被吓得六神无主。
男子对这话置若罔闻,仍步步逼近,狞恶的脸被放大,左边眉骨处直到脸颊都是猩红的胎记,刀尖的伤痕条条道道,仿佛是修罗场中钻出来的恶鬼。起先他还在看她,忽然目光一滞,越过她往后望去,勾了一个古怪的笑,“阁下有何贵干?”
燕瑜回身一看,发觉是姗姗来迟的莫襄,悬到嗓子眼的心登时放了回去。刚要往那边走,手就被钳制住了,男子力气用得极大,身子被拽得一个趔趄,十分狼狈的留在原地。几番挣脱,手腕几乎都要被捏的碎了,她痛得红了眼,又羞又恼,“你放开我!”
挣扎间,一道银光闪过,伴着兵刃相接的脆响,袖箭应声落地。莫襄不用长兵器,抬手又是三道袖箭直直射去,无意伤人,却逼得男子不得不去抬剑去挡。不过男子也回得十分优雅,连剑都不出鞘,只是堪堪拆挡,连挥了两剑,钳制燕瑜的手已经松了。
小公主还是有些急智,趁着被放松的时候,快步躲回了莫襄身边。她躲在他得身后,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怪你。”莫襄护着她,迟疑了一会,就要领着她走。
那边的人也不气馁,弯腰把几柄袖箭重新拾了起来,朝两人走过去,顶着一张可怖的脸却笑得十分谦逊,“楚国粱家,粱子溪。”
“五世亲觉,别为公族”,从新任国君继位起,没有继位的其他公子往下五代,就不能再与君主自称同宗,必须另取姓氏。楚国国姓为楚,而粱则是与其一祖同根的血脉亲族,家中世代都是戎马征伐的武将,几乎掌控了楚国所有的兵权。梁子溪之名也算是乱世中其中一个响亮的名号,不止是因为战场上的骁勇剽悍,更是因为他面具下那张凶恶的鬼脸。真的从源头说起,世人对楚人形象妖魔化,也都是被他那张惨不忍睹的面貌误导的。
燕瑜之前被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心神归位,道听途说来得那些消息也都全都想了起来。她昂脸看向莫襄,又讪讪的去看梁子溪,别人自报了家门,自己总不能转头就走,当下顿住了步子,略略颔首,“狐谷。”
“我来,是想寻一位故人。可惜来得不巧,误打误撞的冲撞了小娘子。”梁子溪重新把面具带上,单单看眼睛,不知胜过多少世间寻常男子,“我们楚人不讲究中原人的规矩,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劳你多多担待。今日这四支袖箭,在下就都收下了,若是有缘,日后亲手赠还。”
看不见那张可怕的脸,燕瑜也就不再那么怕了,侧着身为梁子溪让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蹙得愈发紧了。这是什么人,说话阴阳怪气,长得凶神恶煞,做错了事不道歉,反而充起大爷了。哪里是什么将军,简直像个纨绔。她往莫襄身边缩了缩,心有余悸,语无伦次的解释起来,“我……先是想来找你。一开始将他错认成了你,举止轻浮了些,大抵就是这样惹恼了那人……给你添麻烦了……这次捅了篓子,十一爷怪罪下来,我自己去认错。”
莫襄摸了摸自己的脸,老大不乐意的看她,问自己和梁子溪哪里像,言罢又安慰她,“是我不该出去,你不必自责。楚人都没什么善性,你无需自寻麻烦——梁子溪若是不宣扬,你别傻乎乎去招认。”
他是素来沉默安静的人,破天荒的说这么多的话来哄她,她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摇头否认他的开脱,“可那是楚将,你险些伤了他……等一等,楚?!”
这回终于转圜回来——莫襄曾是楚文姜麾下的杀手,梁家又是楚国举足轻重的公族,两人年纪相当,不可能不相识。再想梁子溪说得那么模棱两可的寻人,泰然自若德拿走莫襄的袖箭,桩桩件件联系起来,明白了过来,“他……他是在寻你?对不对?”
像是在问,事实上语气笃定,不需要莫襄的承认,燕瑜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是啊,她被宠溺的太过,日子过得太平淡,险些都要忘了——这个要和自己比肩同行的男人,亦和曾经要杀自己的是同一个人,“他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和我、和我这样,是不是错了……”
什么错了,难道正确的是该在那时杀了她吗?莫襄怕弄乱她的鬓发,蜻蜓点水似的抚一下她的额头,看她把自己装点的十分精致,恳切夸道,“今天也很好看。”
燕瑜还在担忧他的后路,虽然她不知道杀手这一行的规矩如何,可不把人当人的残忍行当,能有什么仁慈的规定?女孩的想象力最丰富,短短一瞬间,就已经结合着自己在宫中的见闻想出了数十种可怖的惩罚报复,把自己吓得冷汗涔涔。冷不丁的被夸,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登时把一张脸涨成了血红,羞得雾眼朦胧,别过脸嗔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那个梁子溪明摆着是来找你算……”
“这没什么,一点前尘旧怨,了结了就好。”他打断她的话,半俯下身子吻她的额头,“我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