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查尔斯。”
沙迦没有回头仍旧在那儿看着一名走过的行人,顿了一顿之后才说出查尔斯的名字,语调与往昔却有一丝不同,像是在记忆中寻找了几遍才回忆起来的沧桑感,不过这当然是错觉。
“沙迦少爷,这样子坐着,有悖于贵族的形象和修养……”
“嗯,是吗……”
如果在往日,被这样一提醒,名叫沙迦的少年立刻便会站起来,倒不是说他畏惧管家,或许可以说是尊重,他的性格好,好到几乎从不给人添麻烦的程度。但这时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句,点了点头,又那样坐了一会儿方才从那里站起来,回头露出一个清澈的笑容。
“知道了。”
于是不久之后,他便坐在伯爵府餐厅的长桌前开始用餐了,食物不多,白面包、咸牛肉、耶鲁的特产黑芋泥以及一杯新榨的果汁,他吃得不快,慢慢地用心感受着这些东西触动味蕾时的震动,阳光正从敞开的房门外斜斜地照射进来,偶尔有伯爵府的仆人走过,没有人能够感觉到,眼下依旧安静的他与之前那个文静内向的沙迦少爷已经有了许多的不同了。
此后的两天,依旧是这样安静地过去,他仿佛沉浸在某种新奇与陌生交叠的、令人发慌的心情中安安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睡觉、吃饭、跟人打招呼,白天走出伯爵府,行走在阳光明媚的市集中——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样轻松地行走过了,也已经有许多年未曾看见如此平静的街道,曾经见证的无数死亡都已经一笔勾销,它们还尚未发生,他也还未变成那个内心受尽煎熬,无时无刻不在命运的重压中挣扎的亡灵法师,他还是一个这样的少年……
他坐在道路边的台阶上看着行人走过,一看就是半个上午,只是看着,一动也不动。或者行走在耶鲁的各处,只是走,也靠近过他此时该在就读的耶鲁贵族学院,熟悉而陌生,但他没有进去——他这两天没有去上课,不过问题也不大,贵族学院中对这方面的管理并不严格,只要是稍有家底的贵族,家里都能请得起不错的魔法或武技老师,学校里那些大众的课程对于大多数的学生来说,并没有什么强制性。
如此过了两年,曾经的记忆才在这片现实中沉淀下来。
战国历五零六年,耶鲁,这是他十三岁的夏天。
两年以后,姐姐会正式继承伯爵之位,自己因此去到帝都,从此在鲁休斯的帝国学院里就读。在帝都的那段时间,作为巴里摩尔家族副族长的帕特里克叔叔对自己颇为照顾,自己也因此过了一段看起来异常温暖的人生,五一零年,年方二十的姐姐接手帝国第六军团,成为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军团长,同时也是最年轻的剑圣之一。
五一三年,帕特里克叔叔所布下的阴影化作真实的压力排山倒海般的袭来,自己开始明白曾经父母的死因,明白了某些仇怨,同时也得到了那本亡灵法典,并且明白了姐姐一直以来的苦心,然后,姐姐发动了叛乱。
五一四年,姐姐去世了,自己成为修炼亡灵法术的异端。
五一五年,姐姐所进行的那场叛乱的影响在一年的潜伏之后终于被人引导,全面爆发开来,奏响了七年战争的序曲,自己行走各处,见证了无数的战火与死亡,直到五二一年荆棘堡的那场大逃亡,十几万人被收割了生命的大屠杀……
如今,这些让他想起来就能感到仿似整颗心被挖出来的痛苦的事情,一件都还没有发生。
如今莱茵帝国正处于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刻,作为莱茵的三大贵族家系之一,巴里摩尔家族的势力庞大惊人,那位名叫帕特里克的堂叔也正是这家族权力最核心位置的几人,自己与姐姐如今不过是巴里摩尔家可有可无的旁支,他的阴谋早已洒下,姐姐去世之后他曾经想过,或许姐姐的力量再大几倍,那场叛乱也不可能成功。姐姐在当时或许也正是明白了实力的悬殊,才做出那样决然的奋力一搏,因为一旦让敌人抢了先手,自己这边或许就连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距离一切事情的爆发,他还有七年的时间来准备这一切。
有些事情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帕特里克的那些谋算,曾经的他只看到了最终作为结果的一小部分,如今的伯爵府中或许就有他的人,这些谋算最终是为了什么,自己并不明白,仇恨或许仅仅是顺手,曾经还猜想过,或许后来整个七年战争的爆发,莱茵帝国的灭亡,都有他的身影在其中,要一项一项的精确破坏掉这一切,很困难,到底哪一项谋算是最关键的点,他也不明白,但无论如何,总有些东西,可以很简单。
无论如何,帕特里克本人总归是逃不掉的核心人物,七年的时间,以及足够自己重回巅峰,到时候自己藏在黑暗之中,寻找到包括他在内的那股阴谋核心,给予致命一击。而即便他背后的力量再大,到时候已经不再是累赘的自己,总也可以保护下姐姐,就算打不过,大不了就走,哪怕离开大陆、扬帆出海也没关系,无论如何,这点事情总是能做到了。
曾经也有过非常渴望力量的时刻,可是在当时,想要变强却总是求而不得,后来拥有了那样的力量之后,力量的本身却已经没有了意义,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他已经失去了与人争勇斗狠的心理,不见得非要杀掉谁,不见得非要胜过谁,因为不论如何,死去的人们都是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最终荆棘堡的那一战,他心中未曾想过要战斗,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走向死亡的过程而已。然而到得现在,这些力量,才终于有些意义了。
操纵那些力量的感觉,与魔力共鸣的感觉,如今还在他的心中清清楚楚,该体验的都已经体验过,需要的不过是将这具身体的资质按部就班地做一次提升而已,记忆存在于灵魂,诸多复杂控制的协调与条件反射则镌刻在肉体之上,七年的时间,将这些东西重复过来,并不困难。
炎夏的傍晚,少年便坐在伯爵府的大树下,用树枝轻轻划动着一个个的符号,计算着重新前行的步骤。其实说起来,他在魔法与武技上资质都很差,这或许是因为他是贵族与平民的混血的缘故,自古魔法帝国以来,诸多贵族的血统在魔武修炼上的确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然而这千年以来,各种贵族的血统逐渐被稀释,这也是如今各个大贵族的家庭无比严格地限制于平民通婚的原因。
自己则更是这资质平庸中的极端,也是因此,父亲兰斯特侯爵在巴里摩尔家族的族谱上至死仍是未婚,自己也等同于不被上层承认的私生子,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到后来修炼死灵法术,最初也是毫无进展,直到自己将死灵法术用于治疗,力量才开始突飞猛进,最后到达了连自己都难以定义的层次上。
或许自己只是对治疗很有天分而已……
如今自然不用再从死灵法术上入手,被人发现了不好。在基本元素的操控上,一切的力量都是殊途同归,他曾经很羡慕姐姐战斗时的样子……嗯,干脆自己当个剑士好了……塞西莉亚不是说过么,男人一定要有幽默感。
想到塞西莉亚,他的目光越过伯爵府的外墙,远远的去往远处那座魔法高塔的方向,那也是耶鲁贵族学院所在的位置,另一边,查尔斯又走来了。
“沙迦少爷,这几天……你似乎都没有去学校。”
“明天去。”他转过头,带着歉意地说了一句。
是啊,也该去见她了……
曾经的那段生命里,唯一与他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老师、和妻子……
二、
战国五零六年夏,塞西莉亚·拉文贝尔二十三岁,这位比沙迦大了十岁的女子,此时正在耶鲁贵族学院中担任炼金学教师。她是一个声明不显,父亲酗酒母亲滥交的子爵家庭的姑娘,上面有一个习惯张扬跋扈的哥哥,下面有一个自诩花花公子的弟弟和整天花痴想要嫁入皇家的妹妹,就塞西莉亚而言,她从来就是这个家庭中格格不入的一份子,当然,或许在外人看来,这位长了一头红发身材火辣待人却总是很恶劣的姑娘也正好是这个家庭中性格张扬个性别扭的大女儿,没什么不同,她就曾经不止一次地用过这样的说法来进行过自嘲。
虽然性格不好——这个表现在多方面,一时间难以细述——不过这位名叫塞西莉亚的姑娘从小就对法阵学有着难以言喻的天赋,法阵学是炼金学的旁门分支,特点在于非常费脑筋,非常耗资源,适用范围非常窄等等等等。在此时的大陆上来说,这个学科有些鸡肋,它主要应用在一些不能移动的建筑或物体上,地宫啊、宝藏啊之类的。
听起来如果学精了当个寻宝猎人也会非常有钱,但其实不然,法阵威力有限,发现一个地宫之后,一名渊博的法阵炼金师可以安全地开路,但同样的,一名厉害的战士或者魔法师也可以暴力拆解,而培养一名战士或者魔法师所花的功夫和投入比培养一名法阵炼金师要少得多。
但无论如何,由于法阵学的造诣,十七岁的时候塞西莉亚加入了一个佣兵团,在几年的时间内游历帝国各处,到得三年前,方才来到耶鲁,于贵族学院里接下教职,暂时的安定下来,同时将这几年来获得的经验做一次沉淀。
沙迦与她最初的交集其实很简单,贵族学院的课程并不严格——在整片大陆上这样的学校基本都是以研究为主,它们以优厚的待遇吸引各方面的人才进入学校担任老师,最主要的其实还是给他们提供研究的场所与资源。教授基础课程的老师都非常扎实,但是进入各种高层细化的科目,那就完全看老师的兴趣了,他们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不可能轻易地对每一个学生讲述太过深层次的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理解,事实上这样也并不利于普通学生的发展,当然,如果有感兴趣的,自然也可以寻找合适的老师进行进阶询问,互相探讨研究的性质则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