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家事对一个男人来讲,有一种消毒作用,使他在办公桌上培养了一天的伟大情绪,得到洗涤。否则一天天累积下来,用不了几年,他就自以为上帝是老二,他就是老大啦。从前有一个衙役,伺候老爷坐堂,老爷庄严隆重如木偶;伺候老爷赴绅士宴会,老爷不苟言笑如僵尸;伺候老爷巡城,老爷点头缓步又如蛆虫。衙役指天发誓,他宁愿当一辈子衙役,不愿当老爷也。问其何故,不肯言明,终于有一天,奉命打扫后花园,看见老爷赤膊浇花,又哼小调,和太太小姐有说有笑,始大惊曰:“原来当官的也有人味呀!”盖官性强者,其人性必差,而人性惟有在家庭中才易养成。
做太太的忙了一天,丈夫归来,也插手进去,搬椅子,抹桌子,抱娃子,妻子心中是一种滋味。如果回家之后,横眉怒目,好像他赚的那一点点可怜的钱,就劳苦功高,儿子扑到他身上喊爸爸,他嫌他脏,推而避之。女儿在床上啼哭不止,他嫌她吵,吼以止之。其状若一个绑赴法场途中的死囚,没有他大家便唱不成这一出戏似的。这跟没有钱养妻子而硬斥妻子“虚荣”的心理一样,他如果不把他的家搞得阴风惨惨,我输你一块钱。
消毒作用(3)
夫妻间必须互相以对方为荣,那婚姻才算稳固。丈夫如果觉得他的妻子见不得人,事情便糟;而做妻子的,一旦认为她的丈夫配不上她,结局也准有花样可看的。妻子必须努力的去满足丈夫,丈夫亦必须努力的去满足妻子才对也。
妻子希望丈夫是个啥,丈夫就应该是个啥,便是硬着头皮都得充壳子。有一位女作家,柏杨先生老友,五年前离婚。有一次我问她为啥要离,她曰:“我看不起他!”要她举例说明,原来有那么一次,夜半遇盗,有两个彪形大汉,蒙面持械,破门而入,等他们发觉时,已站到床前矣,一番江湖上的话表过,女作家霍然起坐,侃侃声明他们甚穷,一面说话,一面把手上祖母赠给她的那个贵重钻戒,在被中悄然脱下藏起来,想到那位叱咤风云的丈夫早已抖成一团,把床都抖得吱吱作响,大概平常表演忠贞惯啦,一时劲头上冲,竟把那钻戒摸到手,捧献给彪形大汉曰:“你们拿去,请快走吧。”彪形大汉当然不会快走,结果抢了个空空如也。过了三个月,全案破获,治安单位通知前去辨识强盗面目,丈夫彼时正在训话,勉励他的部下遇事镇静。得讯竟不敢往,盖惧强盗万一不死,向他报复。其妻强之而后可,面对彪形大汉,一时也难确定,可是其中之一向女作家曰:“这位太太当时还骂我哩。”复向该丈夫曰:“脓包,脓包,原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什么长呀。”该丈夫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大概看对方的双手被反扣在背后,没有抵抗力吧,勃然大怒,上去便是一个耳光,彪形大汉就顺便在他尊贵的小腹上回敬一脚,把他踢得蹲到地上哎哟了半天,哄堂大笑。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然而这种事件一多,做妻子的再难尊重他矣。千古道理一也,作丈夫的真是得用点方法以满足妻子的荣誉感。她同学的丈夫里,大学堂毕业生甚多,你如果只读过初中,便应该去努力补习,虽不一定也非大学堂毕业不可,但见识与谈吐,总应有大学堂的程度,假若自己仍有那种古老的观念,认为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就下不了台。没有上进心是爱情的大敌,无论在气质上、学识上、胆量上、见识上,和境界上,都应使自己的妻子在提到你时脸上感到光彩,一个男人如果专门干些使妻子黯然失色的勾当,就太抱歉啦。
反转过来,丈夫如果希望妻子是个啥,妻子也应该努力是个啥,拼老命也得同样的去充壳子。有一点乃宇宙间第一重要的真理,太太小姐不可不知,那就是男人无不愿自己的太太貌如天仙。洋大人对这方面比较坦白,前年美国家庭协进会曾举办一项婚姻测验,问他们理想的妻子如何?那些受调查的洋男人认为妻子必须漂亮的占百分之九十八,只百分之二认为差不多就可。美貌是第一,其次才是学识、干才、做家事,和品德。这就跟中国人有点不一样,我们因有五千年传统文化之故,讲仁义而说道德,圣崽特别的多,谁敢说他娶妻只要漂亮便可,准被人斥之为色狼。其实,爱美乃是人类天性,孟轲先生当年便曾叹曰:“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嗟夫,好色乃是本能,就是孟轲先生,两个女孩子条件相等,一个美如天仙,一个丑如柏老家后院的癞皮狗,他娶那个乎?如果他竟娶了那个丑的,其心不可测也,那种朋友以不交为宜。
中国人择妻,传统上“德”字为首,古时因有“妾”的“色”可以弥补,妻子长得差劲,无啥关系,而今则妻妾合而为一,容貌的重要似乎超过品德。盖一个人的色一下子就看得出,一个人的德则需要慢慢品味。况且现在社会形态大异,德的标准,跟从前不同,观念也有改变,再好的品德,假使她二十岁便死了丈夫,恐怕也守不了节。再坏的品德,假使她受过高等教育,没有不良嗜好,收入尚丰,地位甚高,也不见得会随便找个瘪三通奸。
问题在于中国人从不敢明目张胆的强调美丽,你如果不信,不妨找一个光棍朋友问问,他的条件如何哉?他准不说要个漂亮的妻子,谈了半天,转弯抹角,仍口紧如瓶,但其心固然乱跳矣。尤其妙的是,一旦他坦率的说他的妻子一定非漂亮不可,你能不笑他十三点乎?是以中国的家庭问题和婚姻问题,总是有一个结打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