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吗?他就这样有了20万吗?梁万羽觉得很不真实。等这笔钱到梁万羽银行账户后,他第一时间跑去把钱取了个整出来,20万元。剩下几千元留在卡上。一沓沓人民币,梁万羽没少见。在淄博市张店区那家宾馆,他的床边每天都躺着一百多万现金呢。可这是属于梁万羽自己的钱,这种感觉太不一样了。
怦然心动。
20万在手,做点什么呢?添点衣服?买只手表?给家里寄几百块?买个摩托车?这都不是20万的事。梁万羽好像也没有这种迫切的需求。在上海买套房?他一个单身汉,也不必着急。说还钱给表兄梁天德,对方一直说不急不急,也没给他账号。
梁万羽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要再上班了。至于能做点什么,慢慢考虑。他惦记了三年的股票快车道,虽然有些迟,但终究上了道。
梁万羽找到他一直视若兄长的马文化。倒不是他有多想听马文化的意见,他更多的是想跟马文化分享自己的躁动。他们在马文化单位不远处找了家川菜馆。梁万羽拣最贵的菜点,还带了一瓶五粮液。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随着各自工作铺开,尤其是马文化还有个儿子要陪,他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马文化出生在苏北小镇,毕业后先做了两年中学历史教师才考上华旦大学研究生。其间马文化与本科学妹李东燕恋爱。马文化研究生毕业时,李东燕家里找了点关系,把他安插进上海一家研究所。
如愿拿到研究生文凭,有一份稳定且体面的工作,娶了上海本地姑娘。对传统本分的马文化来说,这正是他的理想路径。麻烦的是研究所的工资一直涨不上去。他一心想做学术,跟市场接触也少。单位里脑子活络的同事跟企业合作,赚钱的机会还是挺多的。马文化不屑走这条路。
马文化最初跟老丈人一家挤在陕西南路的一套老公房。弄堂里总是堆满自行车、破烂家具等杂物,每次回家他都像在穿越火线。五十多平米的两居室,空间逼仄。上海潮湿,梅雨时节尤其难以消受,房间里总是隐隐约约一股发霉的味道,还有白蚁出没。加上丈母娘和太太李东燕习惯性的抱怨,马文化想畅快地舒一口气都很难。上半年他终于提了一级工资,一家人才在老丈人家附近租了套一居室。原本以为搬出来后耳根可以清净一点,哪知道李东燕的抱怨较之前有过之无不及。
自己租房后空间稍微大一点了不假,但所有的生活开支,都蹭不到老丈人的便利了。快三岁的李梦为恰好是狗都嫌的年龄,好奇,多动,家里的破坏之王。李东燕经常把孩子丢给母亲,但还是抱怨带孩子太累,家里经济压力大。当抱怨成为习惯的时候,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简直不堪忍受。抱怨得到的反馈,一定也是抱怨,在房间四壁来回撞击。
马文化不是要强的性格。跟老人住一起,岳母抱怨时他不能忤逆,太太抱怨时要在老人面前给太太面子。分开住之后,马文化还是不敢跟太太争辩。吵架生气了,李东燕就要骂孩子。那是马文化的软肋。
没等梁万羽开始正题,马文化自个儿先倒起苦水来。步入婚姻以来,马文化的日子就没有痛快过。
马文化很少在小弟面前暴露自己的局促,今天借着酒劲,好一阵抱怨。
琐碎生活像一层层茧,裹住这个小家庭,裹住马文化和李东燕的二人世界。他们变得疏离,夫妻生活越来越少。
“现在什么局面呢?我要是想过性生活,得提前打报告。经期不用说,不可能。大姨妈来之前不行,大姨妈刚走不行。排卵期会肚子痛,不舒服。这就占去十来天。”
“太早了不方便,小朋友没睡觉。太晚了不方便,大人太困了。太忙了不行,太累。闲下来不行,好不容易闲下来,要休息一下。”
“晚上回到家,做饭洗碗之外,我要伺候小朋友洗澡睡觉。她大部分时间要看电视剧,家里那几个频道,所有的电视剧她都要追。看完翻那章。她从来没有这么热爱阅读,特别是晚上。”
“现在她身体还特别容易出毛病。今天头痛,明天脚痛,后天腰痛,大后天肚子痛。你叫得出名的身体部位,她都痛过,痛过不下次。”
“好了,终于审批通过,不那么早也不那么晚,不那么忙也不那么闲,没那么多电视剧要看,没那么多书要翻,也没有身体不适。我得先去洗澡,洗完澡得刷牙,刷完牙得剪指甲,手指甲和脚指甲都要剪,剪完之后再用香皂洗一次,用湿毛巾擦干净。”
“等我从头发到脚指甲都收拾干净,轮到她洗澡了。她可以从10点钟开始,一直洗到12点。最长纪录是从晚上10点洗到凌晨1点。我早都睡着了。”
“是的。峰回路转,总有一切都毫厘不爽的时候。纪律是这样的,上面不能摸,下面不能摸,不接吻,不交流。你动作快点!这个动作快点不是那个动作快点,是要你早点收场。”
“我也就稍微胖了点,偶尔喝点小酒,我烟都不抽。我他妈这副皮囊就这么令人生厌吗?”
“但是你休要理论这些。我是你老婆,不是你的性伴侣。一天这样事那样事忙都忙不过来,为什么你天天都惦记这事?没有性生活就不做夫妻了?”
“说老实话,这件事激发了我最疯狂的想象和最恶意的猜测。我想过她是不是有外遇,是不是性冷淡,是不是根本不喜欢男人。或者,她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我不确定,但我宁愿相信最后这种猜测。”
马文化没完没了地发牢骚。梁万羽几乎插不上话。他不断给马文化倒酒,并不时乜斜身边的人。虽然自己并不是多么谦谦君子的人,甚至经常满口脏话,但在一个川菜馆句句不离性,他还是不太适应。
梁万羽没有经历过婚姻生活,更没有什么婚姻危机的概念。但他能感觉到,温顺的马文化,快被现实生活碾碎了。
梁万羽想起第一次听到马文化的儿子跟着李东燕姓时,自己的情绪瞬间被击中。在马文化老家,女人吃饭都不上桌。一个家庭要是没有个儿子,在当地都抬不起头。马文化一个远房亲戚,因为一直没有生儿子,就一直生下去,直到第八个才如愿。知道这些,你才知道儿子跟李东燕姓这件事,对马文化有多残酷。你才知道,马文化在家庭关系中多么隐忍。
马文化从来都叫儿子梦为,而不是全名。他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带老婆和儿子回老家。就像孩子出生后,李东燕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跟他做爱一样。
这种生活的局促,勾起梁万羽脑子里很多关于匮乏的记忆。
直到念初中,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梁万羽家里的粮食都不够吃。梁万羽的母亲梁玉香在操持家务上很有一套,任何时候家里来客人,她总能拿出东西来。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结余都来自平时的俭省。梁万羽记得有邻居把尚未成熟的玉米用菜刀削下来用石磨碾成浆,调成玉米糊糊煮来吃。而梁万羽最为讨厌的食物,是用石磨将麦子碾成粉,调水后舀出饺子大小的疙瘩,煮豆角来吃。因为没有油水,面粉粗糙,口感很差,也难消化。
这种匮乏阻碍人们的想象力,也激发很多人性的恶。梁万羽一直记得1991年4月那起买凶杀人案件。四川省一个偏远县份,雇主提供一把匕首和一支手电筒,花50块钱就买通了“杀手”。最后东窗事发,“正义的枪声结束了这两个杀人凶手的生命”。
让人觳觫的贫乏和穷凶极恶。
能够有机会上大学,逃离乡村,梁万羽总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能在上海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梁万羽的物质生活几乎可以肯定比梁家坝的人都更好,除了他的表兄梁天德。但只要在饭馆环顾四周,或者走出店面在街上溜达一圈,梁万羽就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千三百多万上海人中的路人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