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和的男子回头对自己书僮说道:&ldo;把我做的那茶煮来。&rdo;
&ldo;是。&rdo;书僮答应道。
我见那书僮在包袱里拿出一只锡罐和三个黑色的茶碗来,把茶碗一字排在桌上后,又问何大要了个干净砂铫煮水,我看他手脚麻利娴熟,一把随身带的扇子把风炉的火扇旺了,便守在炉子旁盯着铫子里一动不动。
这时桃三娘手捧着托盘走出来,是她刚做好的芝麻饼,热热地散出诱人香味:&ldo;来,客官请再用些点心。&rdo;
王葵安的样子好像还没吃饭,桃三娘手里的碟子还没放到桌上,他就全然忘了礼节,伸手就抓起一块饼送进嘴里,旁边的小厮赶紧给他倒茶,就是方才书僮先在风炉上烹的那罐青翠色茶水,王葵安拿起杯子一气就喝个底朝天,然后啧啧嘴巴,继续吃饼。
王员外一张脸涨得紫红,似乎想骂的话到了嘴边,却反骂不出来了。
书僮将锡罐里的茶末倾入铫内,盖上铫子,侧耳听铫里的水声,不到半刻钟就把盖子掀开,拿一支自带的木质勺子去轻轻搅一下茶水,再盖上,少顷便离开火。
王员外露出惊讶的神情,用力吸了吸鼻子:&ldo;和公子,这是什么茶?&rdo;
那男子微微一笑,整整衣袖:&ldo;这乃是用上壬的春芽茶、夏季池塘里采的莲花、焙香了的龙凤团、白豆蔻及麝香等,一齐舂碎混合而成。&rdo;
&ldo;这里面还有龙凤团茶?怪道有如此兰桂一般的香气。&rdo;王员外惊叹一句,觑了一眼旁边那仍顾着吃饼的王葵安,忍不住斥道:&ldo;蠢材!还不快向和公子多学着点。&rdo;
我趁着没人注意,也挨近了他们的桌子,只望着那书僮,他正用木勺将茶水舀出,倾入黑色茶碗中,一时间说不清是茶香还是花香的馥郁四处弥散开来,那男子从袖笼中取出一把同样是木质的长柄小勺‐‐
他扬起那织着暗蓝云纹的衣袖,缓缓闭目慢慢松下一口气,袅袅的茶烟在他面前似有若无,我才发现,他的指骨修长,手掌光润,木勺是一种深沉而暗地的深赭,他正襟危坐,手腕转动,口中娓娓道来:&ldo;茶兮余香,霜露之茗,不奢求凉台静室,也不必面对明窗曲江,茶人独处,亦恍有竹月随行,打坐行吟,轻兮醍醐……&rdo;
他说的是什么,我其实并不很明了,但他语调委婉,声音轻得像风,仿佛能拂去尘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点水一般触动几丝涟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见他腕转轻柔,几下勾画,那汤纹水脉便显出物象来,男子继续说道:&ldo;太极浑圆,两极四象,森罗万千……&rdo;随着他的话,那水面跃起一颗水珠,竟是一条小小鱼儿的形状‐‐
&ldo;啊!&rdo;周围诸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ldo;冬去春来,鱼燕往返,&rdo;那鱼儿才落入水里,随着他的话音:&ldo;新雨歇,画楼头上燕归迟。&rdo;水面一只剪尾燕子,滴溜一飞转,但波纹一散又不见了。
&ldo;到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争烂漫。&rdo;黑茶碗中,长勺之下,一瞬之间画出兰花樱草,男子淡淡笑道:&ldo;看那游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rdo;
水面一时显出桃花一时又化作模糊女子的侧面,摇曳了几下,便又消失得只剩几圈涟漪。
&ldo;苏轼曾有一赋《月兔茶》云: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月兔儿。&rdo;水纹中立即现出一只兔子,茶碗又是圆形的,真的就像月影里蹲着一只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ldo;真的有只小兔子!&rdo;
男子听见我叫,回头来对我一笑,手下却驾轻就熟:&ldo;小妹妹,我觉得这只月里兔子不如你来得开心快活,所以,应是:伐桂不如种桑麻。&rdo;
水面最后变出一竖竖的小树枝干,他甩勺点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树梢叶上,长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转,复收入袖笼,看样子这戏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视着茶碗之内,我这次发现,他方才虽然那样搅动茶水,但桌面却一滴未漏。
&ldo;哎!和公子不愧为点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rdo;王员外终于发出一声感叹。说完他又望了一眼王葵安,王葵安脸上在惊讶之余,带着一点呆滞神色。
&ldo;怎么?像你这种毫无根器之人,得见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rdo;王员外恨得又骂了一句。
王葵安却不忿道:&ldo;有句话不是说熟能生巧吗?我若拜和公子为师,也必定会勤学苦练的。&rdo;
王员外似乎更加生气:&ldo;和公子收你为徒?你这是痰迷心窍了,你娘生你之时难产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这孽畜!&rdo;
虽然王员外一直在叱骂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却丝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递到王葵安面前:&ldo;王公子请。&rdo;
王葵安一怔,连忙接过去:&ldo;谢、谢谢和公子。&rdo;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边:&ldo;月儿,随我到厨房来一下。&rdo;
&ldo;是。&rdo;我赶紧跟了她去。
到了后院,灶台上还有一碟芝麻饼,桃三娘让我吃,并且压低声告诉我说:&ldo;看完戏法就好走开了,这王员外家接下来恐怕要出坏事的。&rdo;
&ldo;嗯?出什么坏事?&rdo;我脑子里还想着茶碗中那只兔子。
&ldo;刚才那王家少爷说他看见佛龛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坟包,还有尾巴分叉的蛇,这可都是大凶的恶兆。&rdo;桃三娘把手放到嘴边这么跟我说。
&ldo;啊?那位会变戏法的和公子呢?王员外是想请他来给王少爷当师傅的吧?&rdo;我有点急了,&ldo;他不会出事吧?&rdo;
&ldo;这事我怎么知道。&rdo;桃三娘一笑,我晓得这种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
后来王员外他们吃完饭又喝完了茶,便结帐走了,并将那位姓和的男子毕恭毕敬请回了家去。后来我又听旁人说,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举子身份,但不愿做官,乃是禀赋才华高山流水的人物,当地一风流才子,兼之对茶道又是研究颇深的,这王员外许是想让儿子能真正开始学着继承家业,不会算账管钱也就罢了,但起码把他作风处事能调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么与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计请了他来,让王大少爷跟着他身边熏染几日,也有助益不定。
旁人说到此,又唏嘘不已,终是可怜父母心肠了,他原配妻子又早殇,虽娶了几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却再没动过念头,每每对他这孽子,也是既爱又痛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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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相隔一天两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带着王葵安到欢香馆来吃饭,亦师亦友的模样,时常拿出好几种不同的新旧茶叶来烹调尝试。王葵安虽然玩世不恭的秉性难改,但却很听从和公子的训教。
这一日,适逢春雨连绵,午后和公子并王葵安乘马车又来到欢香馆,这时店里没客人,何大赶紧让进来,李二进去拿他们常用的风炉,桃三娘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衫,正在柜台算账,看见他们进来便过来招呼:&ldo;二位这个时候来,是用过午饭了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