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了跪下来,朝我磕了一个头。我连忙将她扶起来,碧玉流着泪说:“奴婢将来不能服侍您了,少君您一定要好好保重。”之后,碧玉便同那些离开的下人,一起坐上了牛车。我看着那条巷子,忽而觉得,也许这样子,才是好事。出了这座京城,外头天大地大,再怎么样,也比一辈子拘在这宅院里好得多……“少君,”碧落走过来,她敛敛目,轻道,“奴婢……是绝对不会走的。”我点了点头,说:“进去罢。”那一天之后,我身边伺候的人,就只剩下碧落一个人。她性子沉稳,也就不如碧玉活泼,我身边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可她对我素来还算尽心,现在府邸里能使唤的人已经不多,我也不是个金贵的,大多事情自己也做得来。月末,我就搬到了大房这里来。徐长风成了大统领,除了掌管南北镇抚司和禁卫军十二衙门,还出任督军校尉,他这阵子日日驻守军营,若今上决意北伐,徐长风必当行军北上。他现在两耳不闻朝堂事,一心都扑在军务上,我来到大房这儿的十天半月里,竟从没见过他回来过。碧落进来收午膳,见我几乎没动筷子,便问:“是不是厨房做的不合胃口?”虞氏为了缩减用度,以往主子用饭都是四菜一汤,现在减成了两道。我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没什么胃口。”近日,我夜里时常梦魇,白天吃得也不多。碧落说:“要不,奴婢去传大夫来看看?”“我没事,别去劳烦他人了。”我身子向来强健,只不过是胃口不顺,自然不将这当一回事情。碧玉不再劝我,收了东西就下去做事了。我起来走到了院子里去,珺儿现在应该还在读书,我便不去打扰,免得她见了我又调皮。现在,冬日到了尾声,眼看着春天近了,这院落仿佛十年如一日般地萧瑟清寒。我路过小径时,陡地听到了几声猫叫的声音。我四处瞧了瞧,然后循声抬头一看,就见到眼前的一棵树上,有一只白茸茸的猫儿。这只大猫正是珺儿养的,我仰着脑袋叫了它几声:“漪漪、漪漪,这儿。”那只猫也颇有灵性,朝我“喵喵”叫了几声。“下来啊。”我小声叫着它,“怎么了,下不来了么?”我不知它究竟是如何跑出来,又怎么会到了树上去,我看它在树头上徘徊,好像是下不了的模样。我左右看了看,却见四下无人,一片冷冷清清。我又瞧了瞧眼前的这棵矮树,心道也算不得多高。“漪漪,你等会儿——”我轻声哄它道,“我这就上去啊。”我到底是当着男儿养大的,以前在家中,还爬过比这更高的树。我将衣袖卷起,便试着抱住树干爬上去。漪漪在粗壮的树枝上打转,我费了好一番劲儿,才到了上头,朝它招手道:“来、过来。”“喵。”猫儿叫着。“过来啊,来——”我呼唤了几声,那大白猫才磨磨蹭蹭地爬过来,我就立马张开手,将它给捞住,“你真乖。”我一只手环抱着它,正要下来的时候,突然一只雀鸟飞过,我手里的猫受了惊吓,尖叫一声,就在我怀里使劲儿挣扎,我一时制不住它,两手松开,身子就往后坠下。“啊……”我摔在地上,吃痛地叫出声来。那只白猫一落地,就蹿进了草丛里,不见踪影。我艰难地翻过身,想要爬起来,却发现使不上力气。“啊……”我觉得下腹一抽疼,额头活生生疼出了冷汗。“来、来人……”我用手肘挪动身躯,往前爬了一爬,隐隐觉得双股有热流淌下。我颤颤地低下头看去,就见白色的绸裤上逐渐洇出一片血红。我醒来之后,睁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床边的人。“官人……”一开口,我的嗓子便嘶哑至极,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我刚要动作,徐长风就按着我的肩头,道:“别动,好好躺下来。”他的神色里透着一丝疲惫,我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他鬓边的白发似乎比之前还要多了一些,下颌也有青色的胡茬。我只觉全身无力,唯有听他的话乖乖躺下来。我看着他,哑声问:“官人……为何会在这里?”徐长风并未应我,我看着他的面色:“……是不是,我生什么病了?”我只记得,我在院子里闲逛,后来的事情……后来……我忽觉有些头疼,徐长风探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心。徐长风一直沉默着,我看着他久久,胸口微弱地起伏,一种没由来的冷意渐渐笼罩着我。我蓦地抓住他,提起声音:“到底怎么了?!”徐长风抬眼瞧来,他的眼底尽是血丝,开口时却异常平静:“你小产了。”我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在老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听明白,他所说的这一句话。或者,该说的是,在那一瞬间,我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徐长风后来似乎又说了句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讲。我一脸茫然地低下头,手慢慢地放在腹上。那里平平坦坦,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为什么?”我轻喃喃,“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丝毫没感觉,这个地方存在过另一个生命,我也从来没发现他的存在过。这里,一直安安静静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一丁点都没有察觉……徐长风说:“下人去寻你时,才发现你倒在院子里。大夫赶来了以后,便已经晚了。你孕期尚不足三月,这时期最是不稳……”他仿佛强抑着情感,声音平缓道,“所以,才保不住。”我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古怪的是,除了迷茫、惊诧,此时此刻,我竟也不知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神情呆滞,两眼睁得酸涩,可愣是一滴泪都落不下来。良晌,我的唇微微翕动:“我看见了,一只猫在树上……”我说得极慢,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呢喃:“我爬了上去,抱住了它。然后,它叫了……”“有血……”我抱着肚子,十指渐渐收紧,魔怔般地呓语,“是血……好多、好多血……”我忽而倒抽一口气,“啊”地叫了一声,徐长风双手紧紧地揽抱住我,红着眼嘶吼:“来人!”一个面生的大夫快步走进来,他们卷起我的衣袖,给我施了几针。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又慢慢转醒。“——内人的身子,究竟如何?”大夫的话从屏风后模糊地传进来:“少君是一时气血上冲,已经缓过来了,然而这次到底伤了底气,老夫还需观察一时,再做定夺……”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我麻木地对着床头的红漆雕花,两眼茫茫地睁着,那烛火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像是深陷桎梏里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听见了脚步声。他一步步走近,官服上的白色鹇鸟慢慢地映入我的眼帘里。最后,他在我跟前站定。他俯首看着我,那张脸瘦得尖削,深邃的五官在烛火下变得朦胧凄清。曾几何时,他眼里的轻佻和自傲全都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片深沉的暗影。徐燕卿在床边缓缓地坐下。我静静地望着他,耳边又响起徐长风之前说的话。我有孕,尚不足三月,这三个月来,只有他曾碰过我的身子。徐燕卿的视线逐渐往下,落在我的腹上。这一刻,我方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苦涩和痛楚涌上心间。我动也不动,几滴泪就自己从目眶里坠落。我和他都没有言语,徐燕卿只是将手缓缓探出。那只手掌,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小产一事,虞氏极是气愤,在屋子里大发雷霆。虞氏还未发作完,徐长风就从外头走进,下人纷纷叫了声“大少爷”。母子相见,也并无好脸色,虞氏冷笑了笑:“怎么,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娘?”徐长风面色平静依旧,他像是早已经放弃和虞氏针锋相对,只说:“我想请母亲写个信给三姨母,春天时就将珺儿送去云穰,由她来教养珺儿。”虞氏一顿,像是觉得极其意外。“珺儿无母,自幼无人管束教导,性子越发娇纵难训。”徐长风敛目,沉道,“唯有托人管教,如果一味溺爱,只会害了她。”虞氏静默片刻,颔首道:“既然你想通了,我这便写信给齐王府。”她突然横眉,斥道:“当初,你要是肯听我的话,早早送了她出去,又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徐长风不言,虞氏便恨道:“我早知他如此不懂事,便不该应了沈家。”她好似悔不当初一样,“我也真是鬼迷了心窍,果然,这身子有异,便不该留,我居然还把如此不祥的东西迎进门来——”“母亲。”徐长风出声打断。虞氏猛地看向他,怒极反笑地讥讽道:“怎么?当初,不是你自己死活都不肯娶的人么?这才不出两年,你就连女儿都不要,铁了心要回护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