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终於到了塔底,将灯笼放在一边,一头一尾抬起人鱼,小心翼翼踏著阶梯走上来。他们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结实,板著木讷的脸,像葬礼上抬棺材的。那条人鱼也不挣扎,面上很平静,就那麼任人抬著,两只亮晶晶的眼望著天空。有一瞬间他似乎张了张嘴,但很快就闭上了,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用残缺的舌头说了什麼。祥哥,大哥,下辈子见了。上了祭台,两人把人鱼稳稳平放在诺大的石床上,恭恭敬敬退下去。金根银根的嘴角妖艳地撇了个弧度。他们从石床底部扯出数条狰狞的铁索,两根捆紧双臂,两根交叉拴住鱼尾,一条拦腰而过,把胸腹严严实实扣牢,最后一条固定脖子。林继宝被扯成一个丁字,浑身筋肉拉得死紧,每个细胞都在叫嚣著要断了要断了。银根从水缸裏取了些水,一点一点洒在林继宝身上,每洒一下就说一句:&ldo;干凉圣水,濯泥淖之躯,寤寐辗转,今当绥兮。&rdo;洒到胸口时,银根把脸凑近林继宝,温热的鼻息喷进他颈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说:&ldo;伍玖壹肆,我还记得你的好滋味呢。可惜了,供我兄弟二人玩耍之物,今后又少了一个呢。&rdo;林继宝不看他,脸上还是什麼表情也没有。金根从旁边狠狠踢了银根一脚,眼风一横,示意他不要在这大祭的关键的时候搅乱。银根回头一瞧,梅爷鹰隼般的眼珠正一瞬不瞬盯著他,当场吓得尿都快流出来,连忙正了脸色,规规矩矩继续手中神圣的仪式。洒完水,金根银根退下,梅爷把火盆中燃尽的余灰蘸了点抹在林继宝额上,两手一张,又对天念了一串长长的祭文,然后屈腰含胸恭敬地倒退三步再转身,衣摆子一撩跪下去,对著西海湾长揖不起。林继宝躺著,心中突然涌起极度的悲伤和恐惧。他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刀架在脖子上也能呼呼大睡,可是他错了,真正挨上了,铁打的汉子也会哆嗦。这不比平常的死法,头皮一硬喉头一哽就过去了,啥想法也没有。这是活生生的折磨,像病毒般一点一点蚕食周身的血肉,像用钝刀慢慢剔骨,让你亲眼看著它剔,亲耳听著它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地响……多麼漫长的死亡。通红的烛火下,林继宝颀长的身子覆盖著透亮的水光,一条条鼓胀的肌理油汪汪的,像连绵起伏的山脉。鱼尾恰似山中溪流,片片有生命的鱼鳞似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要在这最后一刻将毕生华光放射出来,如燎原的星火,灼伤了围观者的眼。这样一具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珍器就摆在人们面前,被铁索剥夺去自由,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鱼。就算是鱼,他也是世上最美丽的鱼。金根把一个沈甸甸的铜匣子打开,裏面齐整的一排药瓶器械。他笑了笑,面如春花,嘴裏念念有词:&ldo;承先祖之意,破孽,必先败其七窍,使五脏不和。&rdo;他用两指尖捻了个小瓶子出来,念:&ldo;脾气通於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乃气窍。&rdo;银根撬开林继宝牙关,金根拔开黄豆大小的瓶塞,把黑乎乎的几滴药慢慢倒进他嘴裏。倒完后慢条斯理收好瓶子,等在一边。&ldo;啊!啊!&rdo;林继宝身子抖了两抖,嗓子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开始剧烈咳嗽,间杂著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很痛苦,不一会儿那叫声就没了,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只剩下嘶嘶气音。他的声带被烧坏了。&ldo;肺气通於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亦乃气窍。&rdo;金根取出三根麼指长的熏香,点著火凑近林继宝鼻下人中处。林继宝刚开始还屏住气,只用嘴呼吸。银根显然料到这点,把满缸子水往他半张的嘴裏灌进去。林继宝没有防备,一下子就呛著了,扑的喷出一口带血的残水,立刻岔了气,鼻关顿时失守。只吸了一绺烟,他的鼻孔裏就淌出两道乌黑的血,鼻粘膜慢慢化作一股脓水,倒流进食管。整个鼻腔成了两娄子模糊的血肉,只剩米粒大的两个孔勉强呼吸,不管是香若兰花还是臭如茅厕,都再也闻不出来了。&ldo;肾气通於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乃精窍。&rdo;金根把另一只小瓶掂了掂,用空心草杆子吸了半管吹进林继宝左耳,接著是右耳。林继宝只觉得脑袋一嗡,不远处早就隐遁了的涛声霍然大起来,像万千只飞蝇,又像劈头盖脸的疾蜂,用针一样的尾部蛰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徐徐凉风搓成了带荆棘的长鞭,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耳膜。最后轰的一声巨响,万籁俱寂,什麼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