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那阵风,带着美,带着我的祝福,已经吹向你了!
林清玄
二○一○年春天
外双溪客寓
一辑温柔半两
清欢少年时代读到苏轼的一阕词,非常喜欢,到现在还能背诵:
细雨斜风作晓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阕词,苏轼在旁边写着&ldo;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rdo;,原来是苏轼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里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淡茶,配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笋,以及野草的嫩芽等等,然后自己赞叹着:&ldo;人间有味是清欢!&rdo;
当时所以能深记这阕词,最主要的是爱极了后面这一句,因为试吃野菜的这种平凡的清欢,才使人间更有滋味。&ldo;清欢&rdo;是什么呢?清欢几乎是难以翻译的,可以说是&ldo;清淡的欢愉&rdo;,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静疏淡简朴生活的一种热爱。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出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看出了比钻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个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提笼遛鸟更感动,或者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灵……这些就是&ldo;清欢&rdo;。
清欢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对生活的无求,是它不讲求物质的条件,只讲究心灵的品味。&ldo;清欢&rdo;的境界很高,它不同于李白的&ldo;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rdo;那样的自我放逐;或者&ldo;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rdo;那种尽情的欢乐。它也不同于杜甫的&ldo;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rdo;这样悲痛的心事;或者&ldo;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rdo;那种无奈的感叹。
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人生,文天祥的是&ldo;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rdo;,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壮怀激烈。欧阳修的是&ldo;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rdo;,我们很能体会到他的绵绵情恨。纳兰性德的是&ldo;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rdo;,我们也不难会意到他无奈的哀伤。甚至于像王国维的&ldo;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rdo;那种对人生无常所发出的刻骨的感触,也依然能够知悉。
可是&ldo;清欢&rdo;就难了!
尤其是生活在现代的人,差不多是没有清欢的。
什么样是清欢呢?我们想在路边好好地散个步,可是人声车声不断地呼吼而过,一天里,几乎没有纯然安静的一刻。
我们到馆子里,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几乎是杳不可得,过多的油、过多的酱、过多的盐和味精已经成为中国菜最大的特色,有时害怕了那样的油腻,特别嘱咐厨子白煮一个菜,菜端出来时让人吓一跳,因为菜上挤的色拉比菜还多。
有时没有什么事,心情上只适合和朋友去啜一盅茶、饮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啡的地方总是嘈杂的。
俗世里没有清欢了,那么到山里去吧!到海边去吧!但是,山边和海湄也不纯净了,凡是人的足迹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秽,就有了吵闹!
有几个地方我以前常去的,像阳明山的白云山庄,叫一壶兰花茶,俯望着台北盆地里堆叠着的高楼与人欲,自己饮着茶,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欢。像在北投和阳明山间的山路边有一个小湖,湖畔有小贩卖工夫茶,小小的茶几、藤制的躺椅,独自开车去,走过石板的小路,叫一壶茶,在躺椅上静静地靠着,有时湖中的荷花开了,真是惊艳一山的沉默。有一次和朋友去,在躺椅上静静喝茶,一下午竟说不到几句话,那时我想,这大概是&ldo;人间有味是清欢&rdo;了。
现在这两个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只有伤心。湖里的不是荷花了,是漂荡着的汽水罐子,池畔也无法静静躺着,因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损了。到假日的时候,走路都很难不和别人推挤,更别说坐下来喝口茶,如果运气更坏,会遇到呼啸而过的飞车党,还有带伴唱机来跳舞的青年,那时所有的感官全部电路走火,不要说清欢,连欢也不剩了。
要找清欢,一日比一日更困难了。
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圆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着颠踬的公交车去找她,两个人沿着上山的石阶,漫无速度的,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时圆通寺山道石阶的两旁,杂乱地长着朱槿花,我们一路走,顺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着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胜蜜,轻轻地含着一朵花的滋味,心里遂有一种只有春天才会有的欢愉。
圆通寺是一座全由坚固的石头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坚强的石头坐在山里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绿树掩映,清风徐徐,站在用石板铺成的前院里,看着正在生长的小市镇,那时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静的,让人感觉走了那样高的山路,能在那平台上看着远方,就是人生里的清欢了。
后来,朋友嫁人,到国外去了。我去过一趟圆通寺,山道已经开辟出来,车子可以环山而上,小山路已经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门口摆着满满的摊贩,有一摊是儿童乘坐的机器马,叽哩咕噜的童歌震撼半山,有两摊是打香肠的摊子,烤烘香肠的白烟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飘去,有一位母亲因为不准孩子吃香肠而揍打着两个孩子,激烈的哭声尖亢而急促……我连圆通寺的寺门都没有进去,就沉默地转身离开,山还是原来的山,寺还是原来的寺,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么吗?失去的正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