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在印刷厂当工人,每天对着印刷机收纸、结纸,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怀了孕,挺着大肚子,人够不到机器,每天腰还疼得不行。还有更要命的,闻到油墨味就恶心,吐得稀里哗啦,瘦得都脱相了……后来月份大了,实在站不动了,李霞就和厂里申请做装订。做装订每个月工资少三块钱,可以坐着干,而且胶水味虽然也难闻,但比油墨味强得多,至少能吃得下饭,不会天天吐了。她还参加厂里的比学赶超大比拼,能多挣一毛钱就多挣一毛钱,万一孩子生出来要补营养,那玩意可贵。就这样坚持了九个多月,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别人都说她肚子尖,一看就是男孩。李霞也这么觉得,再苦也都咬牙忍着,心里就有一个指望,一定要生个大胖小子,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给他。偏偏天不遂人愿,再尖的肚子也会骗人,还真就是个女孩。计划生育,每个家庭只有一次机会。李霞天天在家掉眼泪,想到自己为了这个孩子遭的那些罪,心里就委屈,早知道是女孩,还用得着那么拼命吗……由小峰也长吁短叹,那段时间倒腾的白酒,自己半夜没少喝。可哭得再大声、再借酒浇愁,女的也不能变成男的。李霞不死心呐,明明都计划好的,生个男孩,给老由家传宗接代,给他们两口子养老送终,怎么就非得是女儿?她李霞就生不出男孩吗?!出了月子,李霞能自由活动了,可她还是不出门,买米买菜都是由小峰,连倒垃圾都是他。又过了几天,李霞竟然从厂里辞职了,辞职手续是由小峰去办的,她依旧没露过一次面。再后来,他们干脆一夜之间搬了家。厂里的人都知道李霞家里的情况,由小峰挣不到几个钱,她还辞职,以后是打算喝西北风吗。而且,厂办那边说,眼瞅着落户的指标就排到她了,就能把农村户口迁到城里了。街坊邻居也纳闷,怎么老由家生了孩子,媳妇和孩子一个也见不着,从来不抱出来晒晒太阳。都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长什么样,一家人就搬走了。谁能想到,李霞和由小峰新搬进去的那间房子里,早就没有孩子的踪影了。由小峰新租了个房子,和原来住的地方十万八千里远,基本是松城的两端。他还做倒腾白酒的生意,李霞彻底辞职不干了,任务只有一个:备孕。他们去街道做已婚登记,方便之后办理准生证。由小峰说自己进城做白酒生意,有了点积蓄,把一直在农村的媳妇接了过来,租了个房子先落脚。拿出户口一看,确实是农村的,哪村哪户写得明明白白。李霞依旧不怎么出门,偶尔出去买点东西,和街坊邻居没有任何来往。街坊邻居只当她是从农村来的,刚进城里,怕生。一年之后,李霞怀孕了,由小峰带人去街道办准生证。街道再三询问,是否有孩子,两人都一口咬定没有。那时候没有联网,这两人又都是没有公职的社会闲散人员,街道能核实的途径不多——确实,两口子来了一年多,从来没见过他们俩的孩子。看这两人年纪也不大,应该就是像他们说的,没有孩子。街道最终给发了准生证。这一胎不白忙活,是个小子。由小峰高兴坏了,又开始喝白酒了,只不过这次不是浇愁,是助兴;李霞脸上也有笑模样了,不再把自己关在家里了,带着孩子每天进进出出,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邻居都说,小峰农村带过来的那媳妇,习惯城里的生活了,开朗了不少,人也爱笑了。由磊三岁时,由小峰和倒腾白酒的那几个哥们,合伙开了个小型的白酒作坊。没日没夜地干活,就为了多挣点钱给老婆孩子花。由磊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谁见了都想在脸蛋子上捏一把。李霞一边择菜一边看胖乎乎的儿子在房前玩,心满意足。果然难处都是暂时的,熬过了那一段,这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了吗。远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宝原村水字井,李老太家那个四岁的小姑娘,捧着个比她还大的簸箕,里面铺了一层的苞米粒,在喂鸡。都说李老太命好,女儿在城里生了孩子,送回来让她帮忙带。一把年纪了还要带小孩,谁都知道是个累活。可偏偏这女娃娃,从小就聪明能干,房前屋后能帮李老太干不少活,平时还能陪着她,是个伴儿。不然李老头走了挺多年了,剩下李老太一个人的日子,可不好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姑娘放下簸箕,快步跑回屋里,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一身旧的,这才跑出来,继续喂鸡。刚刚那身衣服,是姥姥做铺盖的时候,多余的边角料给她新做的。夏天穿着凉快,颜色也好看,她喜欢得紧,可不能弄脏了,舍不得。“想儿,喂鸡呐!”房前有人经过,和小姑娘打招呼。“嗯”,小姑娘应了声,费力端起簸箕,一边撒苞米粒,一边赶鸡去窝里。她叫李想,但身边的人从来不叫她大名,都是叫她“想儿”。特别是姥姥,每次都把“儿”字咬得特别重,听起来就不好听。最后一把苞米粒撒出去,一群鸡吃得欢实,李想儿把簸箕立在墙边,心满意足地看着。吃吧,吃完就多下蛋,姥姥说每天早上收超过八个鸡蛋,就允许她吃一个。希望明天早晨,能有个煮鸡蛋,蘸点酱油,别提多好吃了。温暖也落寞方笑宜没想到由淼还有这样一段经历,听得呆住了。但由淼语气平淡,表情无波,看起来就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后来姥姥生病去世了,他们就把我接了回来,换了由淼这个名字,对外说是大伯家的小孩,来城里借读。直到中考前一个月吧,我才真正有了户口和学籍”,由淼低下头,捏住戴在腕间的手链,一下下转着,手链坠着的铃铛轻响。“但其实我觉得,‘李想’这个名字挺好的,总得有点理想,也许就能实现呢。”说到最后,由淼还牵了下嘴角,却是一脸苦涩。方笑宜被这笑容刺得,心倏地一疼。从方笑宜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由淼的侧脸。她不算纤瘦,肤色也不白皙,披散的头发垂下来,盖住长了些青春痘的脸颊。眼神总是很凌厉,嘴角也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这也是方笑宜从来不敢主动和她接近的原因。可此时,方笑宜分明觉得,她单薄得像片落叶。由淼的理想是什么呢?考第一?离开家?上名牌大学?赚很多的钱?可能很复杂,也有可能很单一。想要多一点的爱意,仅此而已。由磊下楼来拿东西,正好听见由淼冷淡的声音,讲着自己的事情。他没想到由淼这种每天自我封闭、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会把不为人知的经历讲给方笑宜。站在楼梯背面听了一会,由磊上楼了。“咋啦磊子,有事?”最心细的永远都是简明羽,立马注意到了由磊回来后情绪不高。“没有”,由磊接过简明羽递过来的游戏手柄,又扔了出去,“不玩儿了,累得慌。”“由磊哥哥一定是想到自己考试没考好,所以不高兴了。”一旁的方笑安奶声奶气,背着手,小大人的模样,“我姐姐考试没考好就会不高兴,但是我哄哄她,又好了。”“小屁孩家家的,”由磊轻笑,蹲下来和方笑安平视,声音不自觉有些大,“这种事儿还真为难不住你由磊哥,以后我要继承我爸的酒厂的,考得好赖能咋地呢?”方笑安哪懂什么继承,刚才还小大人的模样,听了由磊的话,愣怔了。“算了,小屁孩,和你说了也不懂。”由磊起身走了两步,歪倒在徐家奕的床上,“我睡会,你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