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文人饮酒赋诗,佐酒的有鸡鸭鱼鳖,牛羊犬豕,惟独没有长虫。昨天我就搞了点创新,你是不是也觉得别有情趣?可惜我不是诗人,不然我定要写出不同凡响的诗篇来。竹脑壳,你能有机会遇上我,能遇上这百年难遇的盛事,算是你的造化!”说着,尚文又纵情狂笑起来,竹海受到感染,也扫却了心头的暗影,大笑起来。
然后他们跳下床,光着脚丫走到户外,仰望烟雨亭,竹海觉得真有一种仙山楼阁的感受。过去他只觉得恩师学问渊博、循循善诱、博爱仁慈,酷似远古的孔圣人,近代的陶行知;如今才认识到他也有仙貌道骨、友松侣鹤、飘逸潇洒的另一面,又觉得他绝类梦蝶的庄周,高歌《归去来》的陶渊明。竹海以往每每自诩,觉得自己虽非颜渊,深得老师道德文章的精髓,但在老师门下受业三年,也曾为老师器重,抵得上半个子路,耳濡目染,对老师的“景行行止”的阅历、“高山仰止”的道德,有较全面深刻的了解,现在看起来不过是管窥蠡测,怎么能得知长天之高远,大海之深浅?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想到这点,竹海不禁尴尬地笑了。
接着他们循渡桥牵手过愚池,登智峰。青松下回首仰望烟雨亭,直觉得它与智峰是一双好兄弟,不过,在常人眼里,应该低于“峰”的“亭”,眼下却远远高于“峰”,是当之无愧的兄长;而应该高于“亭”的“峰”,倒远远低于“亭”,是不折不扣的小弟弟。竹海目光逡巡于“亭”“峰”之间,有所感悟,便笑着对尚文调侃:
“尚长子,你挺拔伟岸,是高过‘峰’的‘烟雨亭’,是我的好兄长;我个子矮你一头,是低于‘亭’的‘智峰’,是你的顽劣弟弟。”
“竹脑壳,你又说错了。你学识渊博,是高过‘峰’的高出云表的‘烟雨亭’,是我当之无愧的的好老师;我才疏学浅,是低于‘亭’的矮塌塌的‘智峰’,我才是你的不折不扣的愚钝的学生。竹脑壳,要知道,晏婴远比他的车夫高,我永远永远应该呼你做兄长!”
此后,他们读书饮酒,常常泡在一起,一如亲兄弟。如果不是有时他们笑称尚长子、谑呼竹脑壳,那么,他们就相互唤兄长,没有哪一个是弟弟。随着时日迁移,竹海对尚文的了解,越来越全面,认识也越来越深刻。……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2廿年寻根遇故交,故交迂腐仍依旧
竹海开门提进水来,开始洗漱,望着水中自己也已早衰的影子,尚文的秉性、身世又历历呈现在他眼前。
解放前,他父亲尚农靠教私塾维持生计,贫病交加,中年病逝。尚文只上了一年初中,就被迫辍学。解放后他先参加土改、义务扫盲工作,后转为小学教师。他积极上进,工作拼命,土改中就入了共青团,不久便担任了过虎岗乡团支部书记。他,聪敏过人,思维往往另辟蹊径,思考出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新东西。他不修边幅,性情毛躁,思虑不周,往往闹出许多笑话来。每天天才蒙蒙亮,他即从床上跳起来,边走边扣纽扣,往往扣子与扣眼对不上号,裤腿一只高高卷起,一只垂下;洗脸往往随便抹一把,有时,昨晚写字不慎在脸上抹上的墨迹,仍原封不动地留下。不过,人们并不因此觉得他鲁钝,反而认为他憨厚可爱。
最让竹海忍俊不禁的一件事,至今想起来,他仍然会笑出眼泪。那是听说他与同校老师柳沛云相好的时候,他竹海想助他一臂之力,周末就邀了同学兼同事的永远、黎疾等几个去凑兴儿。到洪家垸完小后,大家呼叫了一圈,不见他与柳沛云的影子,都以为他们回家幽会去了。大家想来个突然袭击,发现他们鲜为人知的秘密,就十万火急向尚文家赶去。经人指点,走到了尚文的屋前,门洞开着。转身往后瞧,远处一株桃树的后面,有个瘦长的影子在晃动,显然那是尚文在劳动。原来春来久旱,好不容易才盼来一场透雨,尚文赶回家种菜,哪里有他们想象中的卿卿我我的调情的场面。
他们见状,便拿了劳动工具,呼喊着赶去帮忙。走过去一看,眼前的景象不禁让他们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单调的湖洲上,竟有这么一泓构图巧妙、韵味幽雅的圣水!一圈约莫一丈等宽的玻璃似的碧水,环绕着一块与钱币一样圆的宽阔的黑土地,“钱币”周边等距离种植着一圈桃树。时值暮春,灼灼如一团团火的花儿,倒映水里,依偎着蓝天白云。美极了,美极了!这简直是天上织女梳妆时,不慎坠落到人间的精美绝伦的玉环。似环形玉带的水上,正对尚文家门,蝉联地架着两块宽尺许的青黑石板,那不是这块玉环的绶带么?在这儿活动,人在天上走,影似镜里晃,让你感到五脏六腑都在这圣洁的水里濯洗过一般。尚文光着膀子在桃花中翻耕,不禁使人想起河汉那边的牛郎。
尚文听到呼声,丢下锄头,奔过“绶带”似的石桥,和他们拥抱在一起。大家说这水塘、这菜地,如玉环、如银圆,这般圆,这般亮,简直是用精密的圆规绘图,再精心打磨出来的精致的玉器。大家都夸赞尚文是“绘图”的高手,“琢玉”的巧匠。尚文憨厚地摇着头说:
“我,我,我哪有那个能耐!这是我爸爸妈妈的杰作,爸爸叫它桃花岛。据我妈妈说,这里原是个牛澰水的污水坑。是我爸爸执意要扩建成水塘,供我妈妈洗菜涮衣的。开始我爸爸准备把它建在家门口,可是门前的这丘大田是大地主曹百万的,就是你在地上摆上银圆,他也不会卖给你,何况我们家很穷。没办法,便只好舍近求远,绕过这丘田,将水塘掘在这里。我爸爸是教书的,身体瘦弱如蒲柳,平日挑水都仰仗妈妈。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次我爸爸一意孤行,‘绕指柔’竟然变成了‘百炼钢’,每天放学之后,他便一肩挑星月,干开了。开始,我妈妈坚决反对,可她见我爸爸变成了九牛也拉不回的疯牛,也只好发疯似的跟着我爸爸起五更,斗雨雪。从我未出世时动工,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春秋,才掘出了这眼塘。其时正是抗日战争爆发后的一九三八年,洪鹢老师回到家乡教书,着手改建自己庄园,从外湖修条能行船的水道通到庄内,从外地运回大量的削凿整齐的石块。早年,我的祖父在家乡设帐授徒,洪鹢老师与我的爸爸小时曾经同学。洪鹢老师听到这个故事,受到了极大的感动。他无偿地支助了两船特意削凿了的砌面圆弧形的石头,及两块尺多宽丈多长的青石板,还派来了石匠,才砌起了整齐的塘岸,搭建了通往塘中菜地的石桥,建起了这眼玉环似的水塘。掘这眼塘,我没有铲一锹土,怎么能说我是‘绘图’的高手,‘琢玉’的巧匠?种植这些桃树,我倒是参加了,我爸爸挖好了坑,要我用小手扶着树,他培土。我非常喜爱这些树,特别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上岛两三回,数树遍。积年累月,反反复复数,十二株。至于这菜园为什么要修成这样子,我问爸,爸不说;我问妈,妈红了脸。你们真要问明白,那么,你们,你们就只能去问我妈。至于今天,既然你们来帮忙,那就得忙,走,给我挖土下种去!”说着,便推着竹海他们走向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