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摇头。他当然希望洛伦佐能在他身边留久一些,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洛伦佐现在的状态不对,他需要尽快入睡——他显然已经很久没能获得良好的休息了。
而洛伦佐只是示意他继续未竟的工作。他固执起来的样子,就像一位任性的少年。于是乔万尼只得再度拿起錾子,开始雕琢塑像的手臂部分,等线条初具雏形时,才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洛伦佐正用手撑着下颔,早已在先前规律的敲击声中睡着了。
他让洛伦佐靠在自己肩上,将他抱了起来。公爵比他想象中轻很多,不像是他这样高的人所应有的重量,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有一副鸟类的骨骼。
他将洛伦佐放在一旁他平时用来小憩的窄床上。洛伦佐在脊背碰到床板时短暂地睁开了眼,他抓住了乔万尼的袖子,叫了一声“乔”。
乔万尼半跪在他身边。昏黑的夜里,洛伦佐的蓝眼睛上仿佛蒙了一层灰翳,格外深沉,又像是茫然。他不能确定洛伦佐是否醒着,清醒时的公爵不会这样做,也不会对他说接下来的话。
“热那亚想要我的保证。”洛伦佐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威尼斯想要我出兵。”他隐约地苦笑了一下,“市政厅的人可不会同意。执政团里还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的手垂落在床畔,乔万尼握住了它。
“你呢,”洛伦佐轻声问,“我说过,会答应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我愿您有个好梦。”乔万尼低声答道。
洛伦佐闭上眼,轻轻地笑了。
第14章十二(上)
洛伦佐醒来时,身上严实地覆着一件斗篷。它是陌生的、深灰色的,用料不凡,大概是它的主人最珍贵的一件衣物。他抓紧斗篷柔软的毛边,慢慢地眨了眨眼。
天将亮而未亮,室内没有燃烛,洛伦佐靠在墙上,单手撑在额边,等待清晨惯有的头疼退去。他抬头时,乔万尼已站在门边,光从他身后透了进来。
年轻的学徒已穿戴整齐,他的作息一贯十分良好,天不亮已起身工作。洛伦佐看着他,在从下而上的视角中,少年人的身形看上去格外笔挺修长,洛伦佐的目光在那张已颇为英俊的面容上停了停,再从瘦削有力的肩一路移向腰侧微微蜷起的手指。他能感到乔万尼有些紧张,他也一样;昨夜的记忆在脑海中快速闪回,他觉得头更疼了。
乔万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向他走来,将装着清水的银杯递给他,水中加了蜂蜜和薄荷,又甜又凉。随后洛伦佐接过他递来的热手巾,洛伦佐向他道谢,用它擦了擦脸,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很糟糕——宿醉的人总是很难维持仪容。不过目前看来,没有什么能比清早在学徒工作间的床上醒来更糟糕的了。
他仍能感到醉酒留下的后遗症,头一阵阵地眩晕。乔万尼望着他的目光中满含担忧,但体贴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请管家先生。”
洛伦佐摇头。
一夜过后,他的头发散落在颈侧,然而四周都不见发带的踪影。乔万尼俯下身,将他颊边的碎发一一拢在了耳后。
洛伦佐仰头看着他。
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乔万尼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是怎样不合礼数的事,他的动作细致耐心,低垂的灰眼睛十分温柔。洛伦佐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结束之后,乔万尼直起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又立刻收了回去。洛伦佐很轻地咳了一声,示意乔万尼到他身边来。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洛伦佐少有这样难以启齿的时候——最后是乔万尼率先开口:“殿下。”
“我会守口如瓶。”他说,“请您放心。”
他太善解人意了,这让洛伦佐感到不安,或许还有些愧疚。少年用他那双安静又明亮的灰眼睛望着他,生平第一次,洛伦佐感到自己难以承受某人的注视。
有些人的眼睛里有天国的倒影,他想,原来这是真的。
他想说些宽慰的话,但嗓子哑得厉害,只好又拿起杯子掩饰般地抿了一口。乔万尼皱着眉,看上去又关切又焦急:“您需要休息。”
洛伦佐笑了一下,说不用。
短短两个字后,他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或许这是两人相处时的第一次,他成了更沉默拘谨的那一方。有些语句只适合在夜里倾吐,有些事也只应当被掩埋在夜色中。白昼因其明光而带有警醒的意味,足以抹杀一切暧昧的痕迹与借口。洛伦佐忽然意识到,他清醒得太迟了,从昨晚他走进这里开始,一切就已注定成了错误。
无可抑制地,他回忆起昨夜乔万尼的低语。他或许是喝醉了,但眼前的人没有。他记起那句话中显而易见的柔情——也许就连另一位当事人都没有发觉。
“请原谅我昨晚的莽撞,”最终,他说,“打扰了。”
有意,或者是无意的——此刻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但他明确地知道,一桩罪已被犯下了,他们都已陷在罪里。他想他该尽快离开这里。
而这是我的过错,他在心里重复,我错了。
走回书房的路上,吉安?斯福尔扎的面孔再次浮现在洛伦佐心中。这张脸在这些天他最疲惫的时候反复乍现,如同幽灵或魔鬼。事实上,他知道这只是由愧疚而生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