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雨儿相爱时,正是我热中于提倡宽松理论的时期。事实上,在这一理论影响下,我们都偶有出轨的行为。可是,一旦我觉得她的行为越过了度,对我造成了伤害,我就不能忍受了。其实,所谓度是相对的,视承受力而定。我对自己的承受力估计过高,也对我们的爱情过于自信,结果自己证明了宽松理论的失败。雨儿始终大度地承担了我们婚姻破裂的责任,事实上我的责任更重。她对开放婚姻早有精当的批评,我翻开1987年的日记,上面记录着她的话:&ldo;爱有很脆弱的一面,开放的婚姻是胡扯,人性都是趋乐避苦的,人性的弱点利用互相信任寻求快乐,最后就会损害爱。爱是要付出努力的,在这世界上谁也别想占便宜!&rdo;真是一针见血,倘若我们都保持这个觉悟,结局很可能完全不同。当然,婚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无人能拿出一种必定成功的理论。宽松也未必错,捆绑肯定比宽松更糟,关键也许在于在宽松的前提下双方都决不滥用自由。说到底,宽松也罢,捆绑也罢,你真想偷情是谁也拦不住的,就看你是否珍惜现有的婚爱了。
在发生婚变后的一年内,我写了好几篇文章,实际上在总结婚变的教训。我在《婚姻反思录》中写道:&ldo;我们当然不能也不该对爱情可能发生的变化严加防范,但是也大可不必为它创造条件。红尘中人,诱惑在所难免,而每个当事人对于自己所面临的究竟是不可抵御的更强烈的爱情,还是一般的风流韵事,心里大致是清楚的。我的劝告是,如果是后者,而你又很看重(不看重则另当别论)既有的婚爱,就请你三思而不要行了。这对你也许是一种损失,但你因此避免了更惨重的损失。如果是前者,我就无需说什么了,因为说了也没有用。&rdo;&ldo;爱情是人生的珍宝,当我们用婚姻这只船运载爱情的珍宝时,我们的使命是尽量绕开暗礁,躲开风浪,安全到达目的地。谁若故意迎着风浪上,固然可以获得冒险的乐趣,但也说明了他(她)对船中的珍宝并不爱惜。好姻缘是要靠珍惜之心来保护的,珍惜便是缘,缘在珍惜中,珍惜之心亡则缘尽。&rdo;直到现在为止,我仍是这样看的,也是这样做的。红当时看了这篇文章,笑道:&ldo;保守主义业已成熟。&rdo;好吧,我乐于承认,在婚爱问题上,我已成为一个开明的保守主义者。经验证明,如同在别的领域一样,这个立场在婚爱中也能够开创出一种富有活力的秩序。
十写作与心灵生活
从八十年代进入九十年代,中国的社会场景发生了重大变化,思想启蒙的氛围突然消散,商业热风迅速刮遍全国,时尚取代思潮成为时代的主要风景。人文知识分子被这个转折从中心甩向了边缘,有些人因此发出了人文精神失落的悲鸣。面对这个转折,我的心情却十分平静。我对做风云人物本来就没有兴趣,现在正好顺乎我的天性,与时代拉开距离,回归我的内在生活。个人生活中接连发生的变故也迫使我回到内心,沉思令我困惑的各种人生难题。
九十年代发生了一件出乎我自己意料的事,就是我成了一个著名的散文作家。其实,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哪里是在写散文啊。因为妞妞的灾难,因为婚变,我不得不劝慰自己,开导自己,而我的资源只有哲学,手段只有文字,于是写下了许多哲学性的感悟和思考,这些东西便被人称做了哲理散文。同时,由于变故导致的心情,我难以潜心做系统的学术工作和写大部的著作,篇幅短小的文字就成了最合宜的形式。正是在那变故频繁的五六年里,我写的散文数量最多,质量也比较高。表面看来,这好像是一个外力把我从一条轨道上撞到了另一条轨道上。可是,我因此脱离哲学的轨道了吗?我相信没有。在我迄今为止的全部生涯中,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时候,我从哲学那里获得了如此重要的帮助,为此我对哲学满怀感激。
在此之后,仿佛由于惯性,我仍写了不少散文。有一段时间,因为所谓名气,约稿特别多,我又不善于拒绝,不免写了一些臭文章,对自己并无真切感受和深入思考的问题发表了议论。好在我对这种情况及时引起了警惕,下决心基本上谢绝了约稿。我给自己确立了一个原则:我的写作必须同时是我的精神生活,两者必须合一,否则其价值就要受到怀疑。好的作者在写作上一定是自私的,他决不肯仅仅付出,他要求每一次付出同时也是收获。人们看见他把一个句子、一本书给予这个世界,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是往自己的精神仓库里又放进了一些可靠的财富。这就给了我一个标准,凡是我不屑于放进自己的精神仓库里去的东西,我就坚决不写,不管它们能给我换来怎样的外在利益。
到2002年为止,我发表了三百多篇散文,先后结为《守望的距离》(1996)、《各自的朝圣路》(1999)、《安静》(2002)三个集子。可以算作散文的还有随感录《人与永恒》(1992)和纪实作品《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1996)、《南极无新闻‐‐乔治王岛手记》(2002)。我还出过一些别的集子,基本上是上述作品不同方式的选本,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人生哲思语编》(2000),它汇集了我的散文和随感中的所谓精彩句子和段落,按照主题分类编排,能收一目了然之效。在所有作品中,我自己很喜欢《人生寓言》,其中多数正是在妞妞病重时写的,却看不出一点悲苦的痕迹,一切悲苦都被智慧化解了。在南极写的那些思想札记包括读《圣经》札记也不错,在千古荒原上沉思两个月,这是多么奢侈的事情,不写出一点好东西是说不过去的。
回过头去看,我的写作之路与我的心灵之路是相当统一的,基本上反映了我在困惑中寻求觉悟和走向超脱的历程。我原是一个易感的人,容易为情所困,跳不出来。我又是一个天性悲观的人,从小就想死亡的问题,容易看破红尘。因此,我面临双重的危险,既可能毁于色,也可能堕入空。我的一生实际上都是在与这两种危险作斗争,在色与空之间寻找一个安全的中间地带。我在寻找一种状态,能够使我享受人生而不沉湎,看透人生而不消极,我的写作就是借助于哲学寻找这种状态的过程。经常有人对我说,他们通过我的作品发现,我的内心既宁静又有激情,我对人生看得很透彻却仍充满理想主义,相反的因素结合得十分和谐。我不敢说我真的达到了这种境界,但我自信正在形成一种比较成熟的生命态度,这种态度体现了我的个性与世界之间的恰当关系。我还相信,我今天的生命状态和写作状态包容了我的全部过去,我童年和少年时的敏感,读大学时的热爱文学和对生命感受的看重,毕业后山居生活中的淡泊心境,生命各阶段上内心深处时隐时显的哲学性追问,仿佛都在为这种状态做着准备,并在其中找到了归宿。
我的一些朋友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要用作品直接影响社会进程。我不给自己树这样的目标。我写作从来不是为了影响世界,而只是为了安顿自己。我的所思所写基本上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也许正因为如此,写出的东西才会对那些面临着相似问题的人有所启迪,从而间接地产生了影响社会的效果。一个作品如果对于作者自己没有精神上的价值,它就对任何一个读者都不可能具有这种价值。自救是任何一种方式的救世的前提,如果没有自救的觉悟,救世的雄心就只能是虚荣心、功名心和野心。中国知识分子历来热中于做君王或民众的导师,实际上往往只是做了君王的臣僚和民众的优伶,部分的原因也许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