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出了昭化县域后,向西南驰了五里后,已进入蜀地,再观两侧山势,不觉一阵惊愕,一阵目眩。虽多闻蜀道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在真正见到后,还是惊心触目。
自汉中以南互蜀都,自北向南有四水贯穿蜀地,分别是涪江、岷江、嘉陵江、渠江,四水最终注入长江;又有邛崃山、岷山、大巴山、方斗山,四座大山自西向东包裹着四水,构成了陕南至蜀都之间险绝的地形。
进入蜀道后,官道也不似之前那般宽敞平坦,反而变得狭窄崎岖;原先可以四骑并排,现在两骑并行也显得拥挤;道路凹凸不平,车身不住颠颤,车上军饷的装箱是用厚木制成,虽绑缚着铁链,盖着黑布;因车轮辗过的山路时高时低,以致不停晃动,箱内不停地发出饷银碰撞摩擦的声音,车夫万分谨慎地控着驾马。骑士们也紧张兮兮地驭着坐骑。众人一睹极至险恶的蜀道,不由脊背发凉,似乎看不到了当空炎阳,感受不到了燠热沉闷。
但见:左侧乃是连绵的峭壁高崖,虎头石长就雄威,奇松怪柏若龙蟠,碧落丹枫如翠盖,山巅直透九重天。宛如一片巨大无比的屏障隔绝了西部世界,又似要将这队艰难行进的人马吞噬。
右侧乃是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千峰排戟,万仞开屏;万丈崔嵬峰岭峻,千层峭险壑崖深。
当真是一观之下怛然失色,再观之下汗洽股栗。众人中绝大多数都渡过恶水,登过险山,跨过凶岭。然一朝睹剑阁之险,都不禁缩头缩脑,坐骑也因道恶山险,稍显得惶惶不安。唯有徐卿玄波澜不惊。
罗希剑揩了揩面颊冷汗,干笑道:“现在的气氛太沉郁凝重了,要不大伙找个话头东拉西扯一番吧,否则这滋味也忒难熬。”众人听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半晌,谁的口也蹦不出半个字来。无何,刘老刀回过头来望着徐卿玄道:“徐卿玄你既然诚心向道,身属方外,就不必讲究那么的繁文缛节,君君臣臣之礼了。我且问你:你对我大明朝太祖爷及当今雍乐爷的施政有何看法?”
徐卿玄正迎着他的目光,众人一惊,林洎群骇然道:“我说刘老刀呀,你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私议皇帝!”顿了顿,他扫了眼众人,见众人无语,深吸口气,笑道:“也罢,反正在这种禽兽不涉的鬼地方,也不用担心墙角窗边,深巷街角有锦衣卫的密探。咱们就姑且听听徐真人的奇谈怪论,权当耍子。”他在说到徐真人三字时,蔑视了一眼徐卿玄?众人随即附和,眼含怪奇之意望向徐卿玄。
徐卿玄见此,对着众人拱手道:“既然各位叔伯不嫌我识浅才薄,妄自尊大,我就献丑了。”
言罢,徐卿玄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三百多年前,赵宋虽结束了唐室崩裂以来五代十国兵燹不止之势,然而自秦汉时起,作为中原腹地藩屏的幽云十六州却沦陷于北狄契丹之手。胡骑因此借地势凭陵,居高临下,俯冲宋廷。不得已宋室在京邦大梁宿兵百万,以代表里山河。至宋末时,契丹垮塌,皇族余脉西迁,东北的女真部落兴起,代契丹成为宋廷劲敌,且据有原为汉人地界的幽云大部地域要塞。因赵宋君臣外交、军事上的策划失当,胡骑得以两次兵临大梁,终成宋廷灭亡的靖康之耻!自此以后上百年间,毒流大河南北,万民涂炭,庶黎呻吟于犬戎的白刃之下!紧接着女真衰亡,蒙古再兴,入据中原,汉家百不存一,最终偏安一隅的宋廷灭于蒙古。终宋一代,始终未能克复幽云。
我太祖高皇帝于元末风起云涌之际,起于淮右,龙跃海隅,芟祸夷难,拯民涂炭,拨乱反正,十五年内驱逐鞑虏,复我中华,八荒同轨,瀛海无波,功齐汤武,德传无穷,诚一代圣哲雄主。”说到这他顿了顿,观察了一番,但见:一个个叹道:太祖爷实乃我等汉人再生父母!当众人察觉到徐卿玄正打量着他们时,一齐道:“继续呀!”
于是徐卿玄和声道:“然而太祖起于行伍定天下,御居九五,俯临九牧后,封藩二十四王于全国各地,给予其极高的待遇。例如一个亲王秩阶为正一品,年俸上万石,绢、帛、绫、缎、布等它物俱是数目海量,亲王以下的郡王、镇国将军、护国将军、镇国都尉、护国都尉依次递减。每个皇室耗费国帑如此,时间一长,积弊日深!又每个皇室自幼至亡高居深宫重府,不事生业,由地方官廪供给支赡,这般日往月来,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国库何以支撑,蒸庶何以苏康!”
正说着,胡宾喝道:“徐卿玄注意你的言辞!你要知道三宫六院,琼楼玉宇乃天子规制;行不躬于稼穑,坐不屈于机杼;身衣衮服,口食珍馐乃皇子皇孙宜享。此乃数千年以来,纵使沧海桑田也不变的祖宗成法!”
众人大声附和,葛雄斌兴奋地道:“我若是能当一天皇帝,死一万次也值了!”众人一阵哄笑,气氛轻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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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卿玄朝众人一拱手,续道:“太祖起自闾阎垅亩,知生民疾苦,身处至尊后,忌恨贪官污吏,临区宇三十一年,置锦衣卫为了肃清官场,端正官德,从而兴起的大狱如空印案、郭桓案前后被诛杀的官员及牵连者数以万计。其中虽有蠹虫民贼,但亦有不少清廉公正的,例如简文帝的忠臣方孝孺之父山东布政使方克诚。授生杀刑律于锦衣卫,超越宪司公规而擅权;授检校于侦伺,暗访官员之隐密。此般君任臣于外而内贮疑惑,任臣于明而防之于晦,非王者之道。朝廷所标榜的孔孟之道,其中有云:君用臣以礼,则臣事君以忠。而我朝如此君臣面和心背,非社稷之福也。太祖创业之主,自能以霹雳手段镇服九州,然而由此积习成风,因循成弊,后世之君无太祖威望,隐患非浅。
又太祖年少时家人多因县官暴敛横征,勾剥朝廷济灾纾难的钱粮而谢世。故太祖一登大宝,憎官怒贵,给予官员的俸禄待遇极低。以一品大员来说,身居端揆,为君股肱,然而年俸仅百余石,相较亲王年俸万石可谓天差地别;从一品以下层层递减,咱们旦夕相关的知县,作为一方父母官月俸仅七点五石,而民务繁冗,又兼赡家,岁月一逝,时移势易,各级官员的俸禄定然不足。法家慎子云:禄薄者不可入于乱。儒门亦云:赏轻者不可入于难。我大明幅员万里,百佻黎民,政务山积;加以天灾水旱,妖孽横行,百司僚臣疲于奔命,上解君忧,下苏民困;俸轻任重,既要给亲眷,又要济私欲,故不得不贪残刻敛,削民压榨。按照朝廷规制:士绅不纳粮,轻税或无税。这样一来,因皇室之奢淫纵乐,士大夫、官僚之贪墨僣逸;男子力于稼穑不足以养家,女子力于织工不足以盖形,又要服役,劳徭的百姓将承受重于须弥、泰山的压力,哀哉我黎庶!”
说到这,徐卿玄不觉眼眶一湿。胡宾则冷声道:“果真是纸上谈兵,竟然为官员的赃贿辨白,归咎于圣上!枉你自诩遍览册典,居然不知君可以不君,臣不可以不正的古训!”
众人又是高声附和。
徐卿玄一听,暗思:这话与十一年前,来到自己家乡琼州崖山县石碣村学堂讲学的州府教谕何其相似。不过却不以为意。
他朝众人又一拱手,续道:“对于辅翼太祖定四方,齐六合的功勋蓍老,亦有不少人因检校一篇捕风捉影的密书,而被受刑于锦衣卫,合家或灭族或流放。如宰相胡惟庸,处台衡,秉均领中书七年,为上之左膀右臂,却因一朝告变谋逆,而被执于诏狱,不待三司会审就枭首坐诛三族。先哲有言:“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人主自隳法令,上行下效,愈演愈烈,庶民又将被疾!且《易经》曰:“歼厥其魁,胁从罔理。”然而胡惟庸一案,持续了十年之久,被坐事废贬杀戮的达万余人,就连被太祖誉为“吾之萧何”的前相李善长亦遭株连,三族被夷。
血流宫禁,庙堂寒悚!但太祖“兔死狗烹”的屠刀仍未放下,宏武二十六年,锦衣卫指挥使揭发凉国公、大将军蓝玉谋反。上速捕蓝玉下狱,略加审查,便处以剥皮、凌迟的酷刑,夷灭其三族。又借题发挥,旁引诬告,被坐事株连的候爵就有十三位,其余文武官员难以列名,此案共诛杀二万余人,几乎将功勋宿将清洗殆尽。
以胡惟庸宰辅之尊,承上旨,统百僚,调阴阳;蓝玉三军统帅之贵,率貔貅之师,殄灭北遁的残元;且两者俱为开国元勋,竟因流言不失之辞,狂夫之谗谮而被灭身破家;即便其有悖傲、擅权之嫌,然人主处置亦有失当。哲人云:“君失其道,下罹其灾”。后世扶国危,安社稷的大臣睹此前烈之遭遇,宁不悚然乎?此般君以刻薄寡恩御下,人臣在协政牧民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甚至匿害以避刑,伪称灾沴为康乐,则黔首又将罹厄。”
徐卿玄顿了顿,扫视众人一眼,见众人默然。咽了咽口水,又道:“至于当今雍乐帝,因太祖假以兵柄,令其镇戍河北道。后来简文以太孙继位,削藩失当,帝既怒失储贰,又忧朝使谋害,遂以“靖难”为名清君侧,经过四年浴血奋战,逐简文,登九五。其施政布道与太祖差异不大,承袭旧风。其他的我先不论,但论其营建北平,频繁用兵,以宦寺为国使下西洋。”
众人听此扫了一眼两侧地形,拭了拭满脸汗水,回望向徐卿玄。此时,已近申时二刻,金乌偏斜,为高崖所遮,山道略显灰暗,一行人马,车轮滚滚,马蹄嗒嗒地行进于狭窄崎岖,靠峭壁,临深渊的蜀道。
徐卿玄也望了众人一眼,续:“因为雍乐帝四年的“靖难”之役,南军与北军激战对峙于燕、赵、齐鲁之地。数年的金戈铁马,自北平以南跨越齐鲁西境直至广陵,千里之内,田畴荒芜,生民弃业,村落荡空,闾阎萧然;多小猛将血洒沙场,百万军卒役夫膏躯于草野。当此之际,新主宜行仁道,布恩煦,与民生息休养,缝补疮痍。但雍乐雄猜嗜杀,庙堂之上血洗简文旧臣,甚至株连深野乡村,犬豕无遗!宏武一朝的腥风血雨再度降临,百司震惧,下民枕刃;都门之外,辇岭南良材大木转数千里抵北平,建新宫,采五岭巨石修殿饰先陵;竭残喘之民力以逞独能,倾海内之财以耀武于南蛮,穷官廪于宦寺使之使于西洋。如此不惜民力,耗费国帑,急于求成,国本宁不动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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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授使权于宦寺,其弊病深为可忧。虽以雍乐之雄略铁腕,郑三宝之谨慎贤能,一世可无虑。然而后世之君若无雍乐之威严宸断,再加宰相制已为太祖所废,彼为了便于怠政懈事,从而假国柄于宦寺,以临制南衙,将流毒无穷。恐怕汉之常侍,唐之中尉,乱政损国之象又要现于本朝。”
言罢,徐卿玄长长地舒了口气。
众人闻此,半晌不语。耳畔唯有车轮声,马蹄声以及右侧险峰深崖间呼啸的风声。
徐卿玄审视了一番两侧地形,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个思绪不田浮上心头:“险山出妖,林深出怪”。自己在幼时飘零大江大河南北,见过不少一夜间原先热闹的一个村镇,次旦便满室尽灭,骸骨肢体四散,血肉模糊的惨景;也见过一阵怪风刮过后,一村一镇之人尽数被卷走;就在自己四岁那年,村北海浪腾空百丈,将要吞没整个琼州府,天空惨雾兮兮,遮天蔽日,不久又风平浪静,晴空万里。时人皆言“妖魔肆虐,乾坤腥膻”,今日行到此,恐怕将有一场变故。”
果然,徐卿玄的预感应验了。
正在前方引路,警惕地观察着两侧地形的吴兴突然一指前方,道:“三弟,你看,前面山路上躺着一个人。”
邓宪闻声目光向前一扫,果见前面离他们二人三丈左右的路中央躺着一个人,但见:那人侧身背对着他们,一只手搭着脑袋,身披蓑衣,头戴竹编的斗笠,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脸面上看到了警觉。
于是,邓宪拿起号角吹了一下,示意后面的人暂停以听令。号角声自前向后传去,后面的人马陆陆续续停了下来,互相张望,窃窃私语。最后面的徐卿玄不知为何,不安形于色。
吴兴策马向前到离那人二丈之地,拱手道:“敢问尊驾贵名,可否暂让一步让我们前行?”
闻此,那人动了动身,发出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过此路,除非把你们手里的十万两皇镖军饷留下。否则此处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此人的声音虽不大,却传得极远,整队人马几乎都能听到。于是,众人不待二位当家传令,就已经各提起精神,提起兵刃,气氛顿时格外紧张。
邓宪策马上前,二人对视一眼,惊疑形于色。邓宪警然地道:“二哥,此人既然知道我们所押运的是皇镖军饷,毫无惧意,拦路截夺,口出狂言,看来是来者不喜善。”吴兴也紧张地道:“没错,而且他还一口说出军饷的数额。看来是朝廷内有奸细,此人定然是安南所派入我朝的刺客,目的无非掠夺军饷,断明军给养,以解目下安南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