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得眉清目秀肤色白晰的后生,坐到了进财身边。进财好奇地打量了他两眼,从他和王静火的谈话中,进财得知眼前这人就是店小二嘴里说的那个王秀才。
王秀才是为王静火的三儿子三豹退学堂的事情来的。他开门见山地对劝着王静火:“老哥,三豹是块念书的料,你咋就好好的不让娃念了呢?”
王静火叹着气说:“贤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大豹明年后季里就要娶媳妇了,眼下手头紧了点。再说三豹也不小了,地里的活忙不过来时他还能给我搭把手!”
“老哥是心痛那点束修了吧?”王秀才微笑着淡淡地说:“要真是这样的话,他读书的束修,我就给他免了吧!”
“那怎么行!你做先生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娃娃念书要给先生交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王静火想了一下说:“眼下就要种麦子了,我地里正缺着人手!”
进财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笑了起来。别看眼前的这个老汉有着一份莫大的家业,他打心里瞧不起他。天下哪有这样的老子,娃娃要念书却不让娃娃念。进财心想他虽然光景比不上他,将来就是穷得砸锅买铁,他也要把娃娃送到学堂去。知书才能达理,书念到肚子里,别人是偷不走的!
“三豹才七八岁,回到家里也帮不了你啥忙!”王秀才劝着王静火:“你不让娃念书,就是置下再大的家业,他们日后也守不住!”
王静火以过来人的口吻不以为然地说:“念再多的书,也要回来扛锄头,咱村里有几个人念书念得出息了的!还不如让他眼下就跟着我学地里活,将来还能少了一口饭吃!”
三豹在院子里听到了,冲着屋里不满地嘟哝了一句:“爹,我不去地里,我要到学堂里念书!”
王静火扬起手吓唬了一下三豹,三豹不再吭气了。王秀才冲三豹招了招手说:“娃,你进来给你爹背一句你在学堂里学的文章!”
三豹长得虎头虎脑,搭眼一瞅就知道是个灵秀娃娃。他走到客堂中间,拖着尖细的嗓音摇头晃脑地背诵道:“爹,你假俭以饰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为你营私之具矣。惜哉!惜哉!……”
“啥意思吗?”王静火不解地问着儿子。
王秀才说:“三豹,解释给你爹听听!”
三豹站到先生身边,小心翼翼地对爹说:“这名话的意思是说,你假借俭朴的名义来掩盖自己吝啬的本性……”
在三豹稚声细气的解释中,王静火的脸像被冷子打过一样,红里透着紫,紫里透着青。王秀才掩着嘴忍不住笑了出来,三豹这娃真是太聪明了,说了这么句话来讽刺爹。无论王静火面子上怎样挂不住,三豹说的都是事实。他的话高度概括了王静火小气吝啬鼠目寸光的本质。没等三豹说完,王静火就着急地从脚上抹下鞋子拿在手中做势要抽他。三豹站在王秀才身边,王静火怕鞋子扔出去砸到先生头上,这才忍了忍把鞋子又重新穿回到了脚上。这个当儿三豹眼疾手快地从屋里一下子蹿到了院子当中,他站在院子里大声喊道:“爹,我到学堂去了!”
看着猴子样跳到院子里的三豹,进财也不由得笑了出来,这娃真是又机灵又聪明,是块难得的念书的材料。
趁王秀才在场,王静火把佃地的细节与进财商量好后,决定晚上请先生到家里来替他俩把佃地文书写好。王秀才起身告辞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劝着一脸怒气的王静火:“老哥,你就让三豹继续念吧。这娃天资聪明,将来怕是要当大官哩!”
碍着外人的面,王静火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王秀才告辞后,进财也跟着从院门里走了出来。王秀才指着身后的院门撇着嘴深恶痛绝地说:“这个抠嘬鬼,家里放着大把的银子却舍不得让娃娃念书,没见过这号当爹的。”
到了村子的岔路口要分开时,王秀才执意要进财到他家中坐坐。刚才在王静火家,他已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王秀才也是个好客之人,怕进财初来乍到的没地儿吃饭,决定拉着他先上他家凑和一顿!进财扭不过这个热心的教书先生,只好跟着他向家里走去,可他心里却在惦记着燕儿娘们几个的早饭。他是空着肚子离开她们的,不知道她们眼下有没有吃的。
王秀才家在村东的一个土圪台上,院里有两孔窑洞,父母住着一孔他住着一孔,精致的农家小院拾掇得像他本人一样干净利索。进财走进院门时,王秀才家里正在吃早饭。王秀才爹王春卓老汉从窑里探出头看到来了客人,冲窑里喊了句:“来客啦!”
王秀才娘王张氏赶紧从窑里走出来,到灶房里盛了满满一大碗的玉米糊糊,递到进财手里不好意思地说:“家常饭,先将就着吃一碗吧!”
进财客气地说:“不用了!”
王秀才爹则埋怨着王秀才:“家里要来客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让我和你娘也好有个准备!”
进财还在和王张氏推辞着不肯接她手里的碗,他知道人家的锅里没做下他的饭,他要吃了,人家就要饿肚子了。王秀才看出了这一点,把碗硬塞到进财手里说:“你吃吧,不够了家里还有馍!”
王秀才心细,怕进财碍着他家人吃饭会不自在,特意把他拉到了他住的窑里陪着他一块儿吃起饭来。这孔窑平时就王秀才一个人住,爹和娘没啥事不会走进来。进财谢过王秀才,他一边喝着玉米糊糊一边不安地想着燕儿。王秀才看着进财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他在惦记着家人。他悄悄走出去和娘耳语了几句,王张氏提着一篮子馍馍撇着小脚从院门里走了出去。安置完这一切王秀才回到窑里说:“兄弟初来乍到的,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也好让我尽点地主之宜。”
出门在外能遇上王秀才这样仁义的朋友,进财感激地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了,除了石头他还没遇到像他这么好的人。进财不能像一般庄稼汉子那样,见人家心善,就得寸进尺死缠着不放。进财对王秀才又是感激又是敬畏,他惴惴不安地说:“先生,我给你添麻烦了!”
“咱俩年纪差不多,互称兄弟就可以了!”王秀才客气地说:“离我这院子不远有一户没主的院落,你要是不嫌弃自个儿收拾收拾,总比住在村外要好!”
刚到这个村里就遇到这么好心的人,进财感激地握着王秀才细软的手说:“当我安顿下来,一定好好报答先生的恩情。”
王秀才淡淡一笑说:“以后就是一个村里的人了,兄弟不要客气,有啥难处言语声就是了!”
吃过饭,进财和王秀才坐在院里闲聊起来。王秀才宽厚的为人渊博的学识,深深折服了进财。进财收养敢为做儿子的义举,也深深感动了王秀才。两人越说越投机,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以至于王秀才都忘记了要去学堂教书。到了大半晌午,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进财从王秀才家中出来心急火燎地向村外的窑洞走去,都快晌午了,燕儿和娃娃们怕是饿坏了。他们在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去,他拿啥给他们填肚子呀,进财一时发了愁不知如何是好!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窑门口时一下子愣住了,菊花正拿着一个白面馒头津津有味地嚼着。敢为看到他回来了,赶忙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馒头说:“爹,这是给你留的。”
进财吃惊地问燕儿:“谁送来的?”
燕儿说是一个老妇人送来的,从她的描述里进财已经猜到定是王秀才娘送过来的。看着一家人吃得开心的样子,进财忍不住感慨着,天底下终究还是好人多!
进财带着家人来到那孔废弃的院子里忙着拾掇起来。院子已荒废了好些年,窑门口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荒草。据王秀才说,这是他一个堂兄的家,光绪三年时全家人都饿死了,村人嫌晦气也没人肯要这个院落。如今这个院子正好送给他住,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能有个地儿落脚就不错了,进财哪还敢嫌弃,赶忙谢过了王秀才。令他欣喜的是,这是一个有着三孔窑洞的宽敞大院,窑门和窗户都还完好如初,稍为收拾收拾就是一个家。进财和燕儿收拾院落的时候,王秀才娘又给他们送来了一付锅碗瓢盆。有了这些做饭的家什,家才能称之为家。燕儿感激的跪下来要给王张氏磕头,被王张氏死死拦住了。
一家老小全都安顿好后,佃地的事也在晚上办妥了。王秀才亲自执笔书写了佃地文书,同时由他做保从王静火家借来三百多斤的五谷杂粮交到了进财手里。除过麦种,这些粮食省着吃够他一家老小吃到明年开春了。
进财佃了王静火十亩坡地,本来他要打算佃上二十亩地的,可惜王静火只有这么多闲地。十亩坡地按好年景算,除过交租子也糊不住一家人的嘴,况且他还要比别人多交半成的租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他有求于人家呢。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种麦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到手的地再深耕一遍。这些地好多年都没人耕种了,熟地已变成了生地。让日头晒上一个多月,到了来年也能打不少粮食。
到了犁地播种的时节,进财没有牲口使,燕儿和敢为就当起了牲口,娘俩拉着缰绳像头牯样地在地里吃力地爬着。村人站在田间双手拄着锄头好奇地打量着这可怜的一家子,这家人的光景过得太不容易了!
这一年是光绪十八年,进财在经历了葫芦峪那一劫后正式在陌生的刘王坡开始了他艰难的扎根生涯。他要像当初发下的誓言那样,把他的根牢牢地扎在这片土地上,让他的后辈们在这里过上舒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