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布勒伊不再给自己打问号,他在专心地写作。他仍然一如既往,每日笔耕。在这个领域,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动摇。一天下午,他们正在埃古阿尔山脚的一个村寨吃午饭,突然,暴风雨骤起,来势如此凶猛,以致自行车被掀翻,两只包被刮走,迪布勒伊的手稿吹落在湍急的泥水之中,被一卷而去。当他好不容易抢回手稿,稿子上已涂了一层黄泥浆,上面的字全都沥成了一条条长长的黑道。他冷静地让人帮助晾干稿子,损坏得最惨的段落自己又重抄了一遍,那架势仿佛如有必要,他会泰然自若地不惜从头写起。毫无疑问,他如此执着自然有其道理。道理总是能找到的。有时,看着他的笔在纸上滑动,亨利不禁想起自己那只执笔的手,一股怀旧之情在心头油然而生。
&ldo;能不能拜读几页您的手稿?您到底写到哪儿了?&rdo;亨利问道。这天下午,他们在瓦朗斯一家咖啡店的阴凉处,坐着等肆虐的酷热慢慢败下阵去。
&ldo;我正在写有关文化观念的一章。&rdo;迪布勒伊说,&ldo;人总是喋喋不休地表白自己,这一现象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决定以别人的名义说话?换言之,一个知识分子到底是什么?他们这种抉择是否使他们成为一个特殊的种类?人类在什么条件下才能从自身赋予的形象中认识自己?&rdo;
&ldo;您作出的结论是什么?&rdo;亨利问道,&ldo;是不是文学具有一定意义?&rdo;
&ldo;当然是。&rdo;
&ldo;为了向人们表明自己有理而写作!&rdo;亨利笑着说,&ldo;这真奇妙。&rdo;
迪布勒伊好奇地看了看他:&ldo;哎,那您最近哪一天是否又将重新开始写作?&rdo;
&ldo;噢!反正今天不。&rdo;亨利答道。
&ldo;今天或明天,又有什么区别?&rdo;
&ldo;呃,无疑明天也不会。&rdo;
&ldo;为什么?&rdo;迪布勒伊问道。
&ldo;您写散论,那还可以。可眼下做小说,得承认这让人泄气吧。&rdo;
&ldo;我并不承认!我从来就不明白您为何放弃写那部小说。&rdo;
&ldo;这是您的过错。&rdo;亨利笑微微地说。
&ldo;怎么是我的错!&rdo;迪布勒伊气愤地朝安娜转过身子,&ldo;你听清楚了吧?&rdo;
&ldo;您鼓动我参加行动,行动使我丧失了对文学的兴趣。&rdo;亨利朝招待打了个手势,那招待正倚着柜台昏昏欲睡。&ldo;我想再来一杯啤酒,你们要不要?&rdo;
&ldo;不要,我太热了。&rdo;安娜回答说。
迪布勒伊点了点头。&ldo;请您再解释一下。&rdo;他继续问道。
&ldo;对我内心的想法或感觉,别人会在乎吗?&rdo;亨利说,&ldo;我个人的一些琐事不会让任何人感兴趣,而伟大的历史却又不是小说的主题。&rdo;
&ldo;可是,我们每天都有别人不感兴趣的小事。&rdo;迪布勒伊说道,&ldo;正因为如此,可从邻人的经历中重新发现自己。如果他善于讲述,他最终能使大家都感兴趣。&rdo;
&ldo;我开始动笔写时正是这么想的。&rdo;亨利说。他呷了一口啤酒。他没有心思多加解释。红色长椅边,两个老头儿正在玩着掷骰子跳棋游戏,亨利看了看他们。这咖啡厅里是多么宁静:又是一个假象!他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ldo;麻烦的是经历中有着个人的成分,那都是些失误,是些幻景。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就再也没有诉说的欲望了。&rdo;
&ldo;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rdo;迪布勒伊说道。
亨利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ldo;假设您夜里在水边看见了灯火,那真美,可一旦您知道在那灯火照耀的城镇里人们被饿死,那灯光立刻就会失却其诗情画意,仅仅是一种虚幻的景象而已。您会对我说,可以讲述别的东西,比如说说那些饿死的人们。可是,我更喜欢在文章里或集会上说这些。&rdo;
&ldo;我可不会跟您说这些。&rdo;迪布勒伊有力地说,&ldo;那些灯光,它们为众人而闪烁。显然,首先该让人有饭吃。可是,若剥夺了你构成生活乐趣的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有饭吃又有何用?我们为何要旅游?因为我们认为这风光并非虚假的景象。&rdo;
&ldo;就算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重新获得意义。&rdo;亨利说,&ldo;可眼下,更为重要的事情有多少啊!&rdo;
&ldo;这一切今天就有意义。&rdo;迪布勒伊说,&ldo;它在我们的生活中举足轻重,那在我们的书中也应该举足轻重。&rdo;他突然气恼地补充道:&ldo;仿佛左派就命中注定只能搞宣传文学似的,每一个字都得感化读者。&rdo;
&ldo;噢!我对这类文学并无兴趣。&rdo;亨利说。
&ldo;我知道,可您又不愿试试别的事情。要干的事情何其多!&rdo;迪布勒伊神态逼人地看了看亨利:&ldo;当然,要是对那些灯光赞叹不绝,忘记它们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个混账。可问题正在这里:要去寻找一种有别于右派美学家的方法,谈谈这些灯火,让人们既感觉到其中有美的一面,也有城镇灯光中贫穷的一面。左派文学正是应该以此为己任。&rdo;他声音激动地继续说道,&ldo;让我们以新的视角看待事物,让它们置于各自应有的位置,但是我们切不要使世界贫困化。被您称之为幻景的个人经验,这是存在的。&rdo;
&ldo;是存在的。&rdo;亨利并不自信地说。
迪布勒伊也许有理。莫非真的有办法重新获得一切,也许文学仍然具有意义。然而眼下在亨利看来,理解这个世界比用词语重新创造一个世界更为迫切。他更乐意从包中掏出现成的书籍,而不是空白的纸张。
&ldo;您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rdo;迪布勒伊激烈地说,&ldo;右派分子的书最终比我们的要更有价值,年轻一代最终将到伏朗热之流那儿得到满足。&rdo;
&ldo;噢!伏朗热决不可能拥有年轻一代。&rdo;亨利说,&ldo;年轻人不喜欢战败者。&rdo;
&ldo;可很快给人以失败者形象的,有可能是我们。&rdo;迪布勒伊说。他紧盯着亨利:&ldo;您不再写作,我感到遗憾。&rdo;
&ldo;我也许会重新写作。&rdo;亨利说。
天气实在太热,难以再深谈下去。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不会很快重新执笔。放弃写作的好处在于他终于有了学习的空暇。四个月里,他填补了不少空白。三天后,一返回巴黎,他就要制定一个详尽的学习计划,说不定这一两天时间里能构成一个学政治文化的大致框架。
&ldo;但愿波尔还没有回家。&rdo;次日上午,他一边默默地在想,一边在林中蹬着车子。树阴稀疏,阳光的酷热勉强有所缓解。他让迪布勒伊和安娜在前面骑着,自己只身进入了林间的一块空地。一圈圈阳光在绿草间颤动,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头缩紧。究其原因,不会是这座烧毁的木屋,它与许许多多别的废墟一样,在淡漠与岁月的侵蚀下渐渐消失。也许是因为这片沉寂,没有鸟唱,也没有虫鸣,惟能听见车轮在砂砾上滚动的沙沙声,这是一种多余的声响。安娜和迪布勒伊已经下了自行车,正在看着什么。亨利来到他们身旁,发现是一些十字架。白色的十字架,不见人名,没有鲜花。勒维尔高。这个含着茅草、灰烬、焦土色彩的名字,这个听似咖里哥宇群落1般冷酷、干燥,但也透溢出一股深山清凉气息的名字,再也不属于传说。勒维尔高。就是在这个山之国,湿润但却枯黄的植被,稀疏透明的森林,无情的太阳竖起了一个个沉重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