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岭槽(8)
可是没走一百步,老连长的两个挎娃子就跑来掰住兜子头一转,陈八卦就脊背朝前了‐‐‐他看见老连长在金陵寺的山门口刨手,就仰了身子一台高过一台地随兜子上了寺门前的长阶。
原是矮胖子叫蝎子蜇了。罗汉堂里,大参议矮胖子的头拱在地下,左手握着右手中指将手腕架在后脑上,嘴里妈妈大大地嚎叫。老连长的鼻脸吊着,直朝筋巴干瘦的土包子申斥:&ldo;又不是碎娃,大天白昼能叫蝎子蜇了?&rdo;
土包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鼻脸歪歪着说:&ldo;他不是爱古物么?嘴里说着这大罗汉面前的香炉像宣德炉伸手就去摸,这可好,吱哇一声人就不行了。&rdo;
老连长直朝陈八卦摊手。陈八卦说:&ldo;叫中医先生么!噢,跟前就是孙校长,他熟读《金匮》,能开方子,叫挎娃子去喊一下。&rdo;矮胖子跪在地上吸溜,额头的汗搅和着尘土使他成了五花脸。老连长一边背着手原地转圈子,一边不耐烦地说:&ldo;蝎蜇蛇咬,立当马下的事,叫什么中医?又不是伤寒痢疾!&rdo;陈八卦又说:&ldo;那就去叫高卷,那婆娘会土单验方,又简单易行,单方气死名医哩!&rdo;
老连长刷地转过身子,如炬的目光盯着陈八卦,一字一句地说:&ldo;你不说啦。也不找人啦。又不是治疑难杂症哩。谁不知道你腰里别满了八卦鬼符,打油都使鬼抡槌哩。这事你不管也得管,晌午我还指望他给我支酒哩。&rdo;说罢拧身出门而去,二参议土包子和那几个挎娃子也相跟而去,把个陈八卦和倒在地上哼哼的矮胖子晾在庙堂里,那一圈儿的十八罗汉龇牙咧嘴你嘲我笑让人下不了台。
陈八卦长长地嘘一口罗汉堂的土腥霉气,背操着手走过去看那宣德炉。心想这二参议好歹也是个有文墨的,可他怎么就不知古玩行里一句话,&ldo;宣德炉十有十假&rdo;呢?看那倒霉鬼又拿头在砖地上碰,他就嘘地一声挽了衣袖,左手拇指掐了中指的二节印,口吟&ldo;鸡头诀&rdo;曰:&ldo;天上金鸡叫,地上鱼鸡鸣;二鸡来相会,斩断蝎子精。&rdo;连吟三遍,又朝地上的矮胖子吹了一口气,仰天传曰:&ldo;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rdo;说罢甩手出了山门上了兜子。老连长目送着兜子闪闪晃晃下了台阶,一回身,胖矮子红红着脸站在身后,看他很轻松地甩着手腕,就鼻子里哧儿地发一声笑,转脸对身边的副官说:&ldo;手枪营分三拨往回撤,分别在白杨店、夜村、棣花用饭。&rdo;副官说:&ldo;随身人等尚有一十八人需要就地安排午饭。&rdo;老连长说:&ldo;你去办吧。&rdo;矮胖子指着飘逸而去的兜子要说什么,老连长竖掌止了,叮咛:&ldo;鬼事过后不说。&rdo;
村里又恢复了正常的农耕生活。孙老者觉得气儿有些不顺,就坐了小板凳在门背后的土坯上临颜真卿。戒严解除后就有人跑来给孙老者说了这场事的根根梢梢,既然是无中生有孙老者就想总会有人来说个啥,可临近晌午了牛闲蛋跑来说人家大队伍撤走啦,可又派下来十八个人的饭,孙老者说要派饭也没见谁给我说一声!牛就说老连长的副官派了挎娃子要把你叫到金陵寺去,我说这使不得,人家就说叫我跑一步路来请你老出面安排。孙老者就说上次派饭轮到谁家,接着往下排三户又到谁家,说一家做一担糊汤面叫稍微稠些……
安排了派饭,孙老者又执笔于泥水土坯。一个&ldo;安&rdo;字已临数遍,口里念着&ldo;安要写好,宝冠要小&rdo;,就把个&ldo;女&rdo;字写得胖大饱满而头上的屋顶干枯瘦小,几次皆然,看着很不顺眼。正琢磨着,十八娃在厦房打儿子,巴掌在小屁股上铮儿铮儿地响,小金虎像龙抓一样哭叫。孙老者心间一紧,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浮上眉宇:老连长此行的真实用意难道在此?
偏不偏这时候陈八卦的麻鞋兜夫张光站在了他面前。张光说:&ldo;叫你去喝酒哩,油坊里给老连长设了宴席。&rdo;孙老者手中的笔悬在空中,笔尖噙着一点泥水晃晃欲滴。他的目光凝滞在麻鞋尖的红缨上,突然一阵恶心,口中就淋淋地泛出酸来。
油坊里的宴会没有往常那么热烈,矮胖子和土包子两个参议虽频频为老连长代酒,可副官们总好像少了以往酒场上斗酒的激情,酒未过三巡就草草收场。陈八卦说是不是今日这茶饭不对心思,俩参议就说老连长的心思是看啥时候才回商县城呀,要不你干脆给掐上一卦?
陈八卦说:&ldo;我就算着老连长也该回城了,从香会上传来的消息说,苟县长、毛科长在州城大肆勒索,&lso;憨团&rso;搜刮的银子整骡子朝西安省送,不少老百姓都朝着龙驹寨给老连长烧香呢!对了,毛科长如今成了毛团长,治安团啊,威风凛凛说一不二,动不动一声就地正法就开枪杀人哩!&rdo;
老连长&ldo;哼哼&rdo;地从鼻孔嗤出冷气,&ldo;十子连&rdo;的弹夹子,他刷拉拉退下来刷拉拉装上去。大参议矮胖子胀红着脸,一边剔牙一边说:&ldo;天不明就出不得手哟!&rdo;老连长问:&ldo;西安省的情势啊,你都听到啥说法?&rdo;陈八卦抚着帽苔子说:&ldo;军事上一看天下大势,二看计谋运筹,三看现场实力,最要紧的是人心向背。&rdo;老连长鼻孔的冷气化作嘴角的冷笑,他翘起半片嘴角说:&ldo;你这是给我大而化之哩,你咋不给我讲些实际的呢?&rdo;陈八卦就说:&ldo;如今的军队都将过去军中旧称的参议改称了参谋,你为何还喊他二位的旧称呼呢?&rdo;老连长刚说了一句:&ldo;我叫惯了口‐‐‐&rdo;就有副官来报:&ldo;孙校长到访!&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