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下了车,笑道:&ldo;对了,就是这里面。&rdo;令仪心想:周世良是个乡下人,什么苦不能吃,他有钱,也不会去住大旅馆的,说他住在这种旅馆里,事实上却也可信。于是让掌柜在前走,跟着他走了进去,先进了一个丈来宽的小院子,便有一阵恶劣屎尿臭味,向鼻子里猛扑将来。令仪很快地将鼻子捏住,随着掌柜穿进一条昏黑的夹道。一连有几扇小门,都关着紧紧地,直到第四个门边,还不曾推门进去,老远地,就听到门里一阵呻吟之声。
掌柜抢上前一步,将门推开了,侧着身子,闪到旁边去,就向令仪赔着笑道:&ldo;在这屋子里,你请进罢。&rdo;令仪看那屋子漆漆黑的,不由在门外顿了一顿。然而心里恨着周世良一来,计春就躲了不见面,虽是个乡下人,却也太专制了。自己非当面去质问他一下不可。因之先将脸色板了起来,挺着胸脯子,便向屋子里一冲,以为这样地进去,先就可以给个下马威他父子两个看看。及至自己冲进那屋子以后,见大炕上躺着一个要死的病人,并不见计春,这倒为之愕然。
回头见掌柜站在房门外,便问道:&ldo;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弄错了吧?&rdo;掌柜的两只手同时摇着道:&ldo;不错不错!&rdo;
那炕上的病人,被他们说话声惊醒着,就睁开眼睛了,拱着手道:&ldo;孔小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计春的父亲啦。&rdo;令仪见他两只颧骨高撑,睁着两只眼睛,那益发是觉得瘦得可怜。自己就是要发脾气,看着人家这种病态,也就不忍心怎样了,于是向炕上的人点了一个头,并不曾说什么。
世良道:&ldo;孔小姐!我和你令尊大人见过几面了,我们商量好了,来和计春接头。&rdo;他本来就是说一个字哼一个字,一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慢慢闭上,竟是说不下去了。
令仪看了这样子越是不忍,就问道:&ldo;老人家!你害的是什么病?&rdo;世良微微地睁开了眼,却又闭上,然后深深地哼了一声。
令仪看他那样子,竟是十分厉害,便问客店掌柜,世良是怎样病了?掌柜先看令仪的样子,那般汹汹而来,很是诧异。后来令仪的态度,转变得良好了,似乎有些挽救之意。他心里想着,只要把这位瘟神爷能够送出大门去了,就是自己之福,于是把世良的情形,说了个大概,因皱了眉头:&ldo;这位周少爷不来,可把这老人家害苦了。醒过来就嚷,嚷着又晕过去了。&rdo;
说时,世良在枕头上将头摆了两摆道:&ldo;客边人可怜啰!&rdo;这一句话,不由得动了令仪的心坎,便道:&ldo;这实在也不是办法,难道让这种样子的人,就躺在炕上等死不成?这样罢,我这里有车子,把他送到医院里去罢。&rdo;
掌柜听了这话,立刻向令仪请了个安,笑道:&ldo;小姐!你若有这番好心,你积德就积大了。要不,眼看这个人就不成啦。&rdo;令仪道:&ldo;你这栈房里的账呢?&rdo;掌柜的连连摇着手笑道:&ldo;那不相干,病人要紧,你赶快把他送上医院去好。我这里有伙计,把他抬上车去罢。还是待一会呢?还是马上就去?&rdo;
令仪看掌柜的这番情形,乃是巴不得立刻就把人轰了出去。病人危急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自己要救人,就只管救人,别的事就不必管了。于是点了头道:&ldo;我还能到这里来第二次吗?就是现在走罢。&rdo;
掌柜的是巴不得一句,马上叫了三个伙计进来,笑道:&ldo;这位小姐!真是个活菩萨呀。看到炕上的人,病成这个样子,立刻答应用自己的汽车,把这位老人家送到医院里去,我长到这么大岁数,没有看到过这样慷慨的人。小姐说是让我们搬上车去的,那么,我们就动手罢。&rdo;说话时,两只眼睛,只管向令仪周身上下打量,以便得着她的回话。
令仪受了他这阵恭维,越是不好意思说不替世良医病,于是向大家点了两点头。那位掌柜先自动手,就走到炕边,将世良的被抄着紧了一紧,然后和那三位伙计,将世良带抬带抱的,拥上了汽车去。车厢里连被带人,横躺在椅座上,就不能再容留第二个人了。因之令仪毫不踌躇,就和开车的同坐在前排。这在她总算二十四分的好意了。
到了医院门口,令仪先跳下车挂了一个急症号,然后让医院里人用了病床,将世良抬了进去。令仪也想着,既是把人送来了,少不得要担些责任。索性在诊察室外面坐着,等候医生诊断。诊断完了,据医生说:他的病很杂,乃是神经受了刺激,身体过于疲劳,感冒菌侵入到血液里面去,才成了这样的重病。这必须在医院里好好地疗养。要不然,很容易出别的毛病,那就更危险了。
令仪想着:他是计春的父亲,计春是自己的未婚夫,既把人送来了,不能不医治到底,于今只有把病人安顿好了,再去和计春商量。于是也就不再犹豫,填了志愿书,交了医药费。
第二十八回恩怨不分解囊救病叟(2)
在志愿书上,她写了真姓名,说世良是她表叔。因为写着世良是她表叔,自己这样阔的小姐,不能让表叔住三等病室里,所以替他出了二等病室的钱。好在孔小姐一笔拿出百十来块钱,却也不感到什么困难。当时稍微考量考量,及至钱已经交了,也就无所谓了。令仪在收款处交了钱,医生也就和世良换了衣服,送到二等病室里去。
令仪又想着:送世良到医院里去治病了,自己就得担负一种责任,究竟如何,应当去看看。所以她把入院的手续都弄清楚了,也就跟着到二等病室里去看病人。
她这些动作,一层层都是逼着来的,要说她完全是出于自动,或者有些不可能,不过在卧病的周世良,这时又有些清醒了。他看到孔小姐这样殷勤,心想着这个人几乎把我当父亲一般伺候。我原来说有钱的小姐,不能沾染,这可是我错了。
当时令仪走到床面前,世良睁了大眼向她望着,表示很恳切的样子,微微地哼了两声。令仪道:&ldo;老人家!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rdo;世良由盖的薄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向她微微地招了两招,然后答道:&ldo;好些了,多谢你!就是我很惦记我那孩子,他怎么不来见我呢?&rdo;
令仪道:&ldo;好的!我明天把他找了来看你。今天是已经过了看病的时候了,你好好养病吧!这件事,我可以办到的。&rdo;说着,用手轻轻地按了两下床褥,作一种安慰他的样子,然后转身走了。
她忙了这半天,把找计春的事,放到了一边。现在把世良安顿好了,这件事又兜上心来。心想:这件事可有些怪,他忽然不见,躲得渺无踪影,难道是为了他父亲来阻碍他的婚姻,故意地闪开了吗?若果然如此,他对我这不能算是一番恶意。
令仪如此想着,又叫车夫开向公寓去。不想到了公寓里去,计春依然是不曾回来。令仪也曾问帐房先生是同着怎样的人出门去的?账房对于此点,怎样肯说,只说是他一个人出去了,以后就不见了。
令仪问不出个底细来,心里就更疑惑得深了。她在账房里站站,又在院子里徘徊徘徊,最后想了许久,又走到房门口去,对着窗户纸眼里向里面张望,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出门,上汽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