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豆干的都是熟主顾,就有人喊道:&ldo;周老板!这是谁给你的信,把你都看迷了?&rdo;周世良啊哟一声,回转头来,看到许多人,倒有些慌了;一面将信纸信封,向怀里塞了去,一面就向大家笑道:&ldo;是我们孩子的先生,由北平写来的信。信上说着孩子在北平读书的事情,我怎能够不仔细看一看呢?&rdo;
他说着话,赶快打发主顾走了。一个人走到小房里去,将房门关上,背对了窗户,把那信掏出,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把冯先生报告的话,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样一个老实的孩子,刚刚离开了膝下几天,就会做出这样反常的大事来,这怎样办?请冯子云劝说,冯子云是没有那种权力;自己去跑一趟,慢说盘缠就有问题,而且豆腐店重开几天,又上铺门了,人家不会说我是个疯子吗?再说自从把倪家姑娘定做儿媳妇以后,她母女两个人,真也像自己家里人一样,相待是非常之好,自己怎能够把这话宣布出来呢?
于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踌躇了又复踌躇,却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忽然房门上砰地打了一阵响,ju芬在外面叫着道:&ldo;干爹!哥哥来了信吗?&rdo;世良赶紧将信揣了起来,开着门道:&ldo;我正要关门换衣服呢!谁说哥哥来了信?&rdo;
ju芬撅了嘴道:&ldo;又是王家那个大脚妈妈骗了我了。她说刚才来买豆干的时候,看到你在念信呢。&rdo;世良笑道:&ldo;我认识不了三个大字,有信总是要找人看才放心的。我怎能够自己看了就算事呢?&rdo;
ju芬道:&ldo;可是我算着,他也该来信了。我还要等他的信来,给他写回信呢。&rdo;世良皱了眉道:&ldo;好孩子!你给我照应照应买卖吧。我头痛得要裂开来了,想睡一场觉。&rdo;
ju芬道:&ldo;你若是不舒服,只管睡罢!我准可以和你照顾店面。&rdo;世良的心里,这时如火焚一般,掩上了房门,自己又伸手到怀里去掏那信。一想到ju芬在外面,又中止掏出来了。只是口里说病,身上的病,也就真个来了。头涨得昏昏的,实在有些坐不住,于是摸到床上,躺了下去。
坐着的时候,心绪本来就很乱的,现在躺了下来,心绪就更乱了。只是在床上睁了两只大眼,望着屋瓦上一根根的桁条。好在店面子里的买卖,已经托ju芬照顾了,也不要紧,索性放大了胆,安然大睡。由下午睡到黄昏,并不将房门打开。
秋天里的长脚蚊子,正自厉害;趁着屋子里漆漆黑的,成群地向屋子里轰了进来。周世良在床上躺着,依然不动,半天的工夫,将扇子在暗中扑扑地拍上几下。
倪洪氏随着送了一盏灯,在房门口放着,又点了一根大蚊烟,叫ju芬送了进来。她却站在房门外问道:&ldo;周老板!你身体怎样子不舒服?屋子里沉闷得很,不出来凉慡凉慡吗?&rdo;世良一想,人家相待太好了,自己怎样好让人家听着失意的消息,而且让人家着急,于是勉强地哼着走了出来,抱就两只拳头,连连地向倪洪氏拱着手道:&ldo;又要劳累你娘儿两个。不要紧的,我不过心里烦闷得很,好好地睡上一觉,病也就好了。&rdo;
倪洪氏笑道:&ldo;我猜着,你又是想你的儿子吧?不是我事后埋怨你,现在也没有三考中状元了,你又何必把孩子天远地远的,送到北平去读书?安庆有这些学堂,哪一个学堂里不能读书。若说在这里读书,读不出好处来,难道说这城里的学堂,都是无用的吗?若是无用的,为什么又有许多人进去读书呢?&rdo;她这一篇话,不过也是譬喻说的,可是周世良听了,好像是她已经知道了冯子云来信这件事了。犹豫了许久,就叹了一口气道:&ldo;现在呢,我也很后悔的。&rdo;
他这句话,说得有音无字,倪洪氏却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些什么;不过他那意思,是赞成自己的话,这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便又笑道:&ldo;我是房门里头的人,知道什么?我的话是瞎说的,你瞧着应当怎么样子办,还是怎么样子去办罢。&rdo;她这样的说了一句体贴的话,世良心里就越发地难受了。叹了一口气道:&ldo;人没有前后眼,我也高兴得太过分了。&rdo;
第十九回服敌挟郎来高宣约指(4)
倪洪氏在灯光下,见他脸上的皱纹中间,透露着苍白的颜色,便道:&ldo;周老板!你真是病了。你就躺着罢!我去和你熬一点稀饭来吃。&rdo;世良倒不是要躺着,只是心绪太乱,连话都不愿说,就摸着进房去了。在床上躺下,心里就那样幻想着:这个时候,计春必是和那孔家大小姐,双双地住在公寓里;当然,那银光灿烂的电灯,照着一双红男绿女,在那里笑嘻嘻地。
他心里如此幻想,那个幻象,果然也就在眼前出现了;只见计春穿了一身的绸衣,挽了令仪的手,在一片白玉阶上,一步一步地并肩着;虽然自己正端端地站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却是睬也不睬;自己心里正是气愤不过,却见倪洪氏,哭得泪人儿似的,由身后追了上来,指着计春大骂;世良恨儿子,又心疼儿子,急得无话可说,只是乱咳嗽了一阵。
倪洪氏到底是可怜老年人,走过来搀扶了他道:&ldo;周老板!周老板!你怎么样了?&rdo;世良抬起头来睁眼一看,原来还是在自己卧室里。倪洪氏和ju芬都站在屋子里。桌上正放着两碟菜,一瓦罐子稀饭呢。
倪洪氏道:&ldo;周老板!你在做梦吧?我看到你脸上,急成了满脸的皱纹,嘴只管动,说不出话来。&rdo;世良点点头道:&ldo;不错的!我梦见和孩子在游北平城里的皇宫呢。&rdo;倪洪氏笑道:&ldo;游皇宫是快活事呀,为什么梦里只管着急呢?&rdo;世良摇了两摇头道:&ldo;这个我也就说不清了。&rdo;
说时,见ju芬伸出一双白净的手臂,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桌上。木勺子由罐子里舀到碗里来,却是一点一滴,也不曾倾泼,将一双毛竹筷子,用挂钩上的白布擦抹干净了,架了在碗上,响都不曾重响一下。再看她的脸,苹果一般的两腮上,配了两个漆黑的眼珠。心想: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哪一些配不过计春呢?偏是这孩子,人大心大,又变了心了。
倪洪氏笑道:&ldo;你吃稀饭呀!为什么老看了你儿媳妇?&rdo;世良笑道:&ldo;ju芬这孩子,越发能干了。虽然儿子不在身边,有这个孩子在眼前转转,我心里就宽畅得多了。&rdo;说着这话,也就坐到桌子边,扶起筷子来,慢慢地吃着稀饭。但是心里已经是如火烧一般,哪里还分得出来什么滋味,更也不晓得什么叫做饥饿,勉强扒了几口,实在是无味,就放下筷子来了。
那ju芬见世良夸奖她伶俐,更是特别讨好,立刻备了一把热手巾来,让世良揩脸,然后帮着母亲,将碗筷收拾去了。世良见她母女如此周到,越觉得儿子对于倪家这头婚事,那是千万抛开不得的。屋子里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把那封信又从怀里掏了出来,躺在床上,远远地就着灯光,将那信再反复地看了几遍。不看则已,越看就越出毛病,而且又怕这信让ju芬看到了,更会惹出是非来,因之看过了信之后,依然放到口袋里面去。这手按了口袋,自己沉沉地想着:假使这封信,落到倪家母女手上去了,那就是两条人命。他这个猜想,不料又成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