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钱鑫一进门,尽管她在内心告诫了自己无数次一定要矜持,但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时,周如如到底没忍住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猪妹没心没肺地观察着病房,她头一次来这种套间,配套设施齐全,茶几客厅洗手间高档电视空调应有尽有,比她家里住着还舒服。再看周如如,那身伤虽然看着吓人,但好胳膊好腿儿,还挺活蹦乱跳的,又瞥了眼她哥,见他神态痛心疾首,不禁暗自撇嘴,不晓得有什么好心疼的。姜柔按住周如如,挨个扫视他们,几人着装怪异,完全上不了台面,说不清厌恶还是不屑,她一句话都没说,似乎多看一眼都是浪费。大家都沉默了。钱鑫一反平日的桀骜,率先打破了僵局,他带着过度的诚恳,低声下气地说:“阿姨好。”姜鹤远注意到姜柔轻颤的手,知道她恐怕已是控制不住想过去扇钱鑫一巴掌,但直到最后,她也只是维持着那个冷漠的姿势,硬梆梆扔下一句:“担不起。”姜柔的气质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和姜鹤远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发火的时候,眉眼几乎一模一样。尹蔓想,要换做自己是周如如的妈妈,说不定会冲过去把钱鑫大卸八块。这教养真是可以了。在一片凝肃中,姜鹤远清了清嗓子:“有话就说。”他看看表,“五分钟。”钱鑫出来前早已将说辞倒背如流,然而真的对上了周如如,才知道把那番话说出口有多难。他心神不宁,止不住地想起她对他展露的每一个天真的笑容,每一刻愉悦的时光,她那么崇拜地望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傻话,像个温暖快乐的精灵,和她在一起,他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如今自己却让她这么痛苦。钱鑫不敢直视周如如企盼的目光,众目睽睽下,他脸色发涨,直不楞登地盯着地面,反复试图张嘴,却还是没声。“说啊。”大宛不留情地催促。钱鑫恼怒,飞快地瞪她一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犹如刮蹭在粗粝的砂板上,他费劲地说道:“如如,以后……别再找我,我也不会再见你。”周如如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只听钱鑫坑坑巴巴地继续说道:“我、我一直有女朋友,骗了你。我不是好人,对不起。”说完,“啪!”地一声,他响亮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尽管周如如预感强烈,但当亲耳听见钱鑫承认这场爱情只不过是欺骗时,她还是无法接受,梦幻世界在须臾之间无情地炸成了碎片,她心惊肉跳,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失魂落魄地看着钱鑫,眼泪决了堤,喃喃道:“不……”钱鑫被她看得无所遁形,狼狈地想要逃跑,然而脚却生了根,傻傻伫立在原地不能动弹。两人的视线纠缠着,都怔住了,眼里只剩下彼此。大宛看着这一幕,无声地走出病房。姜鹤远没有阻止,他朝猪妹扬扬下巴,猪妹磨磨蹭蹭地走到周如如病床前,和钱鑫并排站着,扯出一个干笑,不尴不尬地说:“周如如,我误会你了,把你打成这样,对不起,希望你不要留下心理阴影。”猪妹一边道歉,一边在心中宽慰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这歉道得着实敷衍,姜鹤远刚想发话,就听钱鑫语无伦次道:“如如,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们。你是个好女孩,你应该去上好大学的……我配不上你,你也别把时间耗在我这种人身上,没意义。”他语速越来越快,快到令人听不清,“我们两个不可能的,之前也只是一时冲动,你很快就会忘记这一段,你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大宛靠在门口,将他的话听得一字不差,如如,他也曾那么缠绵地叫过她。——“我爱你,蒋宛如。”他捧着她的脸,说,“他们叫你大宛,难听死了,只有我叫你如如。”如如。地狱之火熊熊燃烧,大宛在其中反复煎熬,皮开肉绽,她以为看到这两人承受她曾受过的痛苦,会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可此刻却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来过。钱鑫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无意识地发泄着情绪,直到周如如用一声尖叫打断了他。她像一头受伤的幼兽,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周如如一改之前的安静,看着他们两兄妹,牙关咬得死紧,目疵欲裂,似乎这才反映过来,清秀的脸上神情可怖。她举起枕头狠狠朝他们扔过去,喉咙将哭腔挤成了细细的线:“钱鑫,你不是人——!你妹妹把我欺负成这样,你就对我说这个?!”猪妹连忙躲到钱鑫身后,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仍由枕头砸在他身上,面如死灰:“对,我是人渣。”周如如伤心欲绝,将床头的玻璃杯纸巾水瓶通通砸向钱鑫,泣不成声:“你滚!滚远点,我再也不要看见你!”病房里兵荒马乱,姜柔紧紧抱住周如如,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姜鹤远没想到她情绪会激烈成这样,怕她扯到伤口,赶紧将他俩轰了出去。钱鑫心如刀绞,麻木地对姜鹤远道:“我先回去了。”说完眼里再没别人,拉着猪妹径直走了。尹蔓出了病房,掏出一个信封,将钱递给姜鹤远。“现金?”“账上没那么多钱。”尹蔓说,“我收的都是现金。”姜鹤远接过信封,也没数,莫名有点烫手,像拿了谁的卖身钱。尹蔓没注意他的想法,自顾自说道:“该我们做的都做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此周如如和我们再无关系。”姜鹤远的台词被尹蔓抢了先,冷声道:“求之不得。”总算解决一个麻烦事,想到今后不必再和那家人有牵扯,尹蔓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她和大宛走在街上,难得有些轻松,问道:“你怎么打算的,一直住我那儿?”“嫌弃我了?”“我是这个意思么,”尹蔓说,“你和钱鑫,你也看到了,他……”见大宛闷闷不乐,她放弃了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算了。”大宛停下脚步,脱下高跟鞋,脚直接踩在地上,看着自己这一身精心装扮,还以为今天终于轮到她当主角,原来连登台的资格都没有。尹蔓:“穿不住了?要不你穿我布鞋。”她躬下身要换,然而大宛止住她,苍白着一张脸,突然开了口:“我和他从小到大在一起十几年,早就谈不上什么爱不爱了,哪儿是三言两语就掰扯得清的。”她走到台阶边坐下,也不介意脏不脏:“你看他之前那么恨我,但我有了危险他第一反应还是来救我……尹蔓,你能想象吗,不管我们平日里吵成什么样子,到晚上睡着了,他还是会来牵我的手。”她抹了把脸,以为自己会哭,却发现根本没有眼泪,只得放下了手,干涩地问:“你说,我能怎么办?”大宛最后还是回了自己家。呆了几天的人一下走了,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静得人心慌。安静对于尹蔓不是好事,人一静了就容易想事情,一想事情就容易心情不好,心情一不好就觉得活着怪没意思的,想去死。她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给两盆多肉浇了水,煮了碗素面,慢慢地喝完一小瓶二锅头——尹蔓厌恶喝酒,但作为日常酒量训练,每次吃饭的时候仍会给自己弄点酒配着,早已养成了习惯。人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喝酒未尝不是如此,想要不被人灌醉了为所欲为,就得自己先欺负自己。她如同一个孤寡的,行将就木的老酒鬼,洗完碗,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擦着桌子,最后实在没事做了,才终于停下来,直直地坐在沙发上,感觉生命力在一分一秒中不断干枯流失。她想,她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大宛那样去爱一个人,有时候两人纠纠缠缠也挺好的,起码能给无趣的人生找点事做。不像自己,除了去醉生,剩下的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打发,有时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这样日复一日地混过去,看不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