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尹蔓拉上窗帘,一丝光也没有了,屋内顿时陷入阴暗。她打开电视随便按了个综艺节目,里面的喧嚣欢闹传到房间的各个角落,稍微有了些人气。尹蔓双手抱膝蜷在沙发上,鬼使神差地,又点进了邮箱。邮箱里静静躺着一封群发的电子邀请函。——普立中学百年校庆。她不知道姜鹤远晨跑回来,姜父正坐在客厅看报纸,姜母赵青竹亲自给他端上一杯营养早餐,由多种水果鲜榨混合着蛋白粉而成,姜鹤远看着那杯黏糊糊的东西,忍着极大的不适吞了一口。赵青竹目不转睛地监督他喝完:“怎么放假还这么忙,这几天都看不见你人影,还有你姐也是,没个电话没个消息的,不知道整天在干嘛。”赵女士每天沉浸在她的书画世界里,俨然活成了不谙世事的仙女,迟钝地发现自己有段时间没见到两名亲生子女了。姜鹤远道:“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到处都在聚。”赵青竹:“你们是今天校庆?”“嗯。”“那你明天没事儿吧?”?姜鹤远谨慎地问:“怎么了?”“哦,”赵青竹避而不答,若无其事地说,“你明年满三十了?”“……”“我五十了,”姜鹤远道,“半截身子入了土。”赵青竹:“少贫。”姜鹤远:“您有话就说,别拐弯抹角的,什么时候把我从肚子里剖出来的您自己不知道?”赵青竹这才清清嗓子,好像很不好意思:“前几天书法协会聚餐,我遇见两个老朋友,以前关系不错,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后来他们搬远了就没怎么联系了……”“说重点。”姜父打断她,抖了抖报纸。赵青竹瞪了姜父一眼,犹豫了下:“你不是过两天就回云市了么,人家女儿也在云市上班,巧吧?说是当律师的,我看了下照片,特别漂亮,属猴的,家世清清白白,说不定和你合得来……”赵青竹被姜鹤远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郝然,她平日里自诩艺术家,成天不是穿着素雅文艺的棉麻袍子就是飘飘欲仙的蚕丝长裙,最爱批判电视剧里当妈的逼着孩子相亲,觉得有辱子女的独立人权自由。现下能说出这番话,不知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没办法,一方面她确实第一眼见着那女孩就喜欢,另一方面——“姜柔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如如都六岁了。”她说道。超凡脱俗如赵女士,也终究走上了催婚的道路。姜鹤远果断拒绝:“不去。”姜柔当年早恋早婚被她骂得够呛,这下倒成了道德楷模来训诫自己,真是风水轮流转。赵青竹好不容易抛下架子落入凡尘,表达出作为母亲再普通不过的担忧,不料儿子丝毫不领情,顿时气结,转头寻求姜父支援:“姜同志,你来说说他。”姜父敷衍地哼了一声。赵青竹欣慰:“看看,你爸也这么说。”姜鹤远:“……”他无奈道:“妈,难得休次假,让我消停会儿。”“就是嘛,”赵青竹顺水推舟,“难得你这么有空,现在不见等什么时候见?我还不知道你,一回云市肯定把这事抛在脑后了。”赵青竹见他充耳不闻,也不再管什么庸不庸俗,急道:“我都和人约好了,你去不去?”“不去。”姜鹤远重申,浑身是汗,径直去洗澡了。赵青竹叫不住他,只得把火发在姜父身上:“你就会哼哼。”姜父推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这种事是要讲缘分的,你儿子什么性格你不知道?在饭桌上喝了两杯酒就跟着人瞎起哄,这下下不来台了吧,艺术家。”赵青竹见他不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有心情来嘲讽自己,不由恼羞成怒:“你才瞎起哄呢,他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么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他要不去别人到时候问起来我怎么说?我不管,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万一成了呢?”金秋十月,百年弦歌。普立这么多年出了不少各行各业的知名人物,校庆盛典恢弘,众多名流云集,朋友圈和微博快被普立学子们刷爆了屏,话题度直线飙升。校门口挤满了五彩缤纷的条幅花篮,人流熙攘,各方人士送来庆贺,一片欣欣向荣。不少外地游子专程赶回来为老校庆生,献上一场青春的朝拜。记者们守在门口,及时地捕捉下动人的一幕:一位七八十岁的爷爷,被孙子颤颤巍巍地搀扶着走过来,偶然见到阔别重逢的老同学,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霎那间相拥而泣,老泪纵横。这张照片感人至深,在微博上被网友们津津乐道,不久各大营销号接连转载,立即刷上了热搜,影响甚广。老校底蕴深沉,典礼办得盛大非凡。姜鹤远、原皓和何雍几人站在校门前,思绪万千,记忆中的校门还泛着黄,而今早已翻修了无数次,看上去高大宽阔,透着威严气派。“我以前老迟到,被这个死亡之门关了无数次,”原皓笑道,“课也上不了,只能坐在保安室干等着李老师来领回去,每次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几人谈笑风生,领了校志后在学校里溜达一圈,有的地方早已面目全非,唯独站在那儿还能说出旧时的印象。他们逛累了,回到会场门口,等着学生接待入场。何雍指着前方:“你们看。”几人顺着望过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那是他们曾经的校长,周校。周校常年穿着一件旧夹克,大家都爱在私下里猜他是不是从来不换衣服,现下他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新西装,发色估计也是刚染的,黑得有些突兀。虽然早已退了休,但仍站在主席台上忙活着,脸上喜气洋洋。何雍看着他苍老的身影,想起以前犯了错,他站在走廊上中气十足骂人的样子,对原皓说道:“你记不记得我们高考完了回校那天,你为了报复周校,买了串鞭炮在他身后放,把他吓得够呛。”原皓想起当年的反叛也觉得好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没看见周校那个脸扭曲得……对了,这主意还是鹤远出的,我当时就是一傻逼,被他一怂恿就上了。”他扭头看姜鹤远,见他装聋作哑地翻着校志,回想起年少的一桩桩糗事,忍不住咬牙切齿:“姜教授,你说你那时小小年纪心眼怎么这么多呢,每次我们被你忽悠着闯了祸你都能全身而退,继续当你的三好学生优秀干部,到头来大家还觉得是我们带坏了你。”原皓越说越不解气,一把抢过校志,用手勒住他的脖子:“偏偏现在还跑去误人子弟,真是衣冠禽兽!”姜鹤远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淡定终于破了功,反手制住他:“你自己蠢还来怪我。”他们高中时常这样放肆扭打玩闹,但几人都不是少年了,纠缠了一会儿便放了手,身上微微出了点汗。原皓涌起淡淡的怅惘,扯扯衣领:“妈的,回来一趟感觉年轻十岁。”“小舅舅!”一个小姑娘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姜鹤远面前:“小舅舅,你也来啦!”他认出她是周如如那个闺蜜,方知婷,那日如如出了事,多亏了她才找到人。小姑娘倒是自来熟得很,他笑了笑,看见她挂着的工作牌:“你当志愿者?”方知婷被周如如带着去过家里好几次,有一次无意中撞见姜鹤远,从此便将他悄悄记在了心底。难得能和他这么近距离说话,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兴奋地答道:“嗯!我们在校的都来当志愿者了,我现在就带你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