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仰头而笑,用手轻轻拍了拍房三?元的胳膊,姿态放得极低,若非程彻和易微知道,沈忘是以此来换取更多的线索,只怕会对这位大狐狸嗤之以鼻:“房总旗,你我皆是聪明?人,你若是肯帮我,本官定会多多为你美言几句,到时候也?不?用受那窝囊气,你说呢?”房三?元笑得脸都僵了,上?嘴唇黏在牙花子上?,脑袋点?个不?停:“沈御史?垂怜,下官……下官感?激涕零啊!”又千恩万谢了一阵儿,房三?元方才恢复正常,认真地复述着他记忆中的场景。“这个王大臣来的时候,可?没有张绰平这么不?识抬举,是以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事关重大,冯公公还曾来提审过他,着意叮嘱我们不?要为难他,我们便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未曾因审案责打过王大臣。”“后来,下官听说王大臣好像是翻供了……”“翻供?”沈忘颜色一凛,和易微、程彻对视了一眼,道:“可?是卷宗之上?并没有记载啊?”挟刃落花(七)房三元面露难色,道:“具体这个王大臣是如何翻供的,下官也并不清楚,因为下官的级别尚没有资格参与会审。可是下官却见到冯公公黑着脸出来,嘱咐了钱百户些什么,钱百户便出去了。那时,天阴沉得厉害,一个接一个的滚雷在?云里?炸开,雨下得特别大。当时下官心里?还诧怪,这?么大的雨钱百户要出去做什么……”“再后来,钱百户抱了一罐东西?回来,接下来的事情下官便不知道了。但是下官听说——”房三元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这王大臣被动了大刑,连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了。”见?沈忘等人皆是一脸恍然大悟之色,房三元知道自己挠到了痒处,颇有些自得道:“下官早就劝过钱百户,这?刑罚不可过甚,要?不然早晚出大纰漏。可惜,下官人微言轻,说的话?也算不得数。就跟这?次张绰平似的,下官劝也劝了,拦也拦了,不还是被打成这熊样子——沈御史,您可要?领受下官这一番苦心呐!”房三元通过王大臣的案子,曲曲折折地找出一番理由给自己避责,撇开了滥用刑罚的关系,将罪责尽皆推到一开始就不肯配合沈忘查案的钱百户头上,倒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办法。沈忘自然也不会驳他的面子,当即笑道:“本官省得。房总旗今日的直言相告,本官铭记于心。”三人并肩而?行,向着与柳七相约的路口走去。易微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隐没在?层叠屋脊后的诏狱之所在?,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这?王大臣的确是被毒哑了,可是……为什么又和冯公公牵扯起来了?王大臣、张绰平、冯公公、张首辅、高大人……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又到底所图为何啊?”易微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冥思苦想道。程彻护在?少女身侧,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认真思索道:“张绰平不肯说,这?王大臣又死?无?对证,这?俩人的关系又隐在?迷雾之中,哎,这?查案子真难啊!”易微瘪了瘪嘴,报之以?苦笑:“是啊,真难啊!”二人聊得有来有回,却始终不见?沈忘搭腔,易微侧转过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旁的沈忘一下:“诶,大狐狸,怎么不说话??”沈忘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对易微道:“小狐狸,你把手伸出来。”易微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沈忘,又和程彻对视了一眼,一边老老实实伸出手,一边嘟囔道:“不就撞了你一下嘛,还要?打手板吗?你瞧你这?兄弟,小气?得紧咧!”沈忘恍若没有听到易微的打趣儿,俯下身子盯着她白皙的手掌看了半晌,笃定?道:“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张绰平的另一重身份。”“另一重身份!?”易微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其上空空如也,除了纹路清晰的掌纹之外再无?一物,“是通过看手相吗?”沈忘被逗乐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小狐狸,你说得也不算全错。你还记得在?狱中我发现张绰平的指甲被锦衣卫尽皆拔除时,张绰平说了什么吗?”易微思忖了一下,道:“他说你看走了眼,他还剩一片指甲。”“没错,那时他竖起食指冲我晃了晃,我发现他食指的左右两侧有着厚厚的老茧,而?同样的老茧我在?你的手上也找到了。”易微面上现出短暂的迷茫,她抬起手,冲着秋日的阳光仔仔细细地看去,突然,她的眸子猛然睁大,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难道……难道他是……”沈忘颔首,一字一顿地答道:“没错,这?张绰平定?是极擅使用鸟铳之人,方才会留下这?样的老茧。”“原来如此!”程彻也终于恍然大悟,猛拍一下大腿赞叹道。“可是——”易微刚刚多云转晴的面色又沉郁了下来,“大狐狸,虽然你通过老茧确认了张绰平的身份,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仅仅是密云道、永平道、蓟州道三处所辖的鸟铳手便有近五千人,记录兵丁的兵志更是浩如瀚海,你要?如何从这?么多人中找到张绰平呢?”沈忘微微一笑,成竹在?胸:“何须从这?么多人中寻他,咱们?只需找找记录在?册的逃兵即可。”易微脑子转得快,登时眉开眼笑地拍了沈忘一把,半是调侃半是称许道:“还得是你啊!”程彻虽然没有完全理?解沈忘的意思,但见?沈忘和易微二人皆面露喜色,似乎解决了什么大难题一般,当下也跟着憨厚地笑了起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转过一个路口,正看到不远处的树下等候着的柳七。“柳姐姐!”易微欢叫一声,丢下二人朝着柳七奔去,此时地上堆积的落叶尚未清理?,微凉的秋风又席卷着薄红赤金再附上一层,少女踩着厚实的落叶,如同一只白鸟疾掠过融化了夕阳的长河。柳七正想着事情,躲闪不及,被飞奔而?来的易微实打实地撞进了怀里?。柳七轻轻地“哎哟”了一声,却还是下意识地护住了怀中人毛茸茸的后脑勺。见?此情景,程彻也一叠声地喊着“阿姊”追着去了,原本走在?最前的沈忘倒成了落在?最后的那个。沈忘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正欲抬步,手腕却被一人扯住。“无?忧,随我回家。”身后,响起沈念不容置疑地命令声。弯弯的眉眼重又回到平日里?淡然宁静的弧度,沈忘止住了步子,遥遥向着柳七所在?的方向望了望。而?小路的那头,正与易微、程彻交谈着的柳七也仿佛心有所应,向着沈忘回看过来。沈念端正了身子,松开扯着沈忘的手,向着对面略一拱手,朗声道:“诸位小友,某借无?忧一用。”那边,易微和程彻嘻嘻哈哈地抱拳还礼,唯有柳七颇有些担心地微微蹙起了眉。“走吧。”沈念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着,眉眼之间挂着寒霜,沈忘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们?的头顶是一览无?余的秋日清空,可凝滞在?他们?周身的氛围却是隆冬般地静默。他们?实在?是太熟悉彼此,只消互相对望一眼,便知道接下来的谈话?绝难愉快终了。二人相伴无?言地走入沈念的宅邸,沈念又领着自家弟弟走入空无?一人的书房,紧紧掩上了门。“兄长规劝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吗?”沈念当先开了口,他极力压抑着怒气?,可弟弟一脸淡然处之的模样却还是让他拔高了嗓音。“那日我便提醒过你,办完了海公的案子,就抓紧离京,莫要?留连,朝中暗潮汹涌,绝非你能应对的。可你倒好,不仅不走,反而?还要?插手这?行刺案!?你可知这?案子有多棘手,连顺天府尹姚大人都不敢置喙,你倒是头脑发热主动?送上门?无?忧,你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