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是老殷家烧起来了!”裹着?小脚的婆母看了一眼街对面灼热的天色,一溜小跑地打开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黄四娘也心惊肉跳地挤到门口,果然?看到殷府院中火红一片,她与婆母对望了一眼,心中皆想着?那位菩萨般的菀姑娘。“菀姑娘!菀姑娘!快跑啊,起火了!”黄四娘冲过?去拍打着?殷府红殷殷的大门,一迭声地喊着?。门已?经微微发烫,可见府中火势不小。“要不让幺儿翻墙进去瞅瞅?”婆母提议道,而就在这时?,大门轰然?洞开,南菀扶着?殷万福冲了出?来。只见南菀长发散乱,白净的脸颊上蹭着?黑灰,袖子上也被火星燎出?了孔洞,形容狼狈。而她搀扶着?的殷万福还在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儿子的名字,频频回头,用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望着?火光灿烂的方向。“哎哟,丫头啊……”婆母心疼地扶住南菀,而这时?,揉着?惺忪睡眼的杨五六也走了过?来。南菀一把将殷万福推给?杨五六,急急说道:“请大家帮我照顾一下公爹,夫君还在火场中没出?来,我得回去。”“诶!这怎么行!”黄四娘想也没想就一把拉住了南菀,冲杨五六使了个眼色。杨五六会意,赶紧将殷万福往边上拉去,哄劝着?他先?去自家屋中歇息。黄四娘这才压低声音说“他一个大男人,还用你去救吗!”“对啊,说不定早就自己跑出?来了。”婆母跟着?附和道。“——所以说,那算颠倒烧死了可赖不得菀姑娘,就是要怪也是我和婆母多?嘴。可是若我们不多?那句嘴,烧死的可就不仅仅是那杀千刀的算颠倒,只怕菀姑娘的命也会搭在里面了!”堂上,结束回忆的黄四娘还有些心有余悸,似乎鼻腔中还能闻到昨夜大火的焦煳味儿。殷万福在一旁听得老泪纵横,诺诺不止:“都是狐狸精,都是害我儿性命的狐狸精!”黄四娘也不理他,脸上露出?释怀的笑意,对沈忘叩头道:“沈大人,昨日里我家那口子死活拉我回去,不让我乱说话,那也是怕我一口气交代了,把祸事揽到自己头上。可民妇觉得自己没错儿,那算颠倒的命是命,菀姑娘的命便不是吗?”“若因此?大人要抓了我去问罪,我也认。”黄四娘红扑扑的方脸膛一扬,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沈忘温和地勾了勾唇角,道:“黄四娘,只要你所言非虚,并未欺瞒于本官,本官也断不会因你拦阻南菀而治你的罪,你和你的夫君都大可放心。”闻言,黄四娘转头冲着?堂外?道了句:“你瞧瞧咱沈大人,我说得没错吧!”沈忘朝堂外?瞟了一眼,隐在人群中瑟缩着?脖子的男子,正是昨晚斥责黄四娘多?嘴之人——黄四娘的夫君。对于行事毫不拘礼的黄四娘,沈忘不以为忤,也并未作出?任何评判,只是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跪得有些腿麻,屁股挪个不停的杨五六:“杨五六,你昨日所见确如黄四娘所言吗?”多灾海魇(七)听堂上的县令大人喊自己的名字,杨五六全身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赶紧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回县令大人?,黄四娘说的都是实话。”杨五六抬起半拉眼皮,偷偷看?向堂上年轻的男子。昨夜的月色中,男子眉眼柔和,同?邻家的少年郎一般平易近人。而今日他身着官袍,高坐大堂之上,倒的确有了几分人?中龙凤的架势。杨五六咽了口唾沫,暗暗懊恼自己昨日行为失当?,在县令大人?面前张牙舞爪,对着殷万福骂骂咧咧,只希望县令大人不要责怪才好。他正纠结地想着,却?听沈忘开口道:“杨五六,昨夜里南菀将殷万福托付于?你,可见她对你之信任,可殷万福却?对你颇有微辞,其间是何缘故?”“那老匹夫……”刚说了开头?,杨五六赶紧改口道:“回县令大人?,那殷万福与草民,是这么一回事——”殷万福一家子是一路逃荒来到济南府的,初来乍到的殷家人连条囫囵个儿的裤子都没有,殷择善到了上私塾的年纪,还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乱窜,引得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左躲右闪,这种窘迫让心善的杨五六实?在看?不过眼去。他帮殷万福张罗着,寻了个打更的活计,给私塾老先生捎了一壶好酒,硬是把殷择善塞了进去。而殷万福病弱的妻子,也在场五六的介绍下寻了个酱菜园子做短工。就这样,殷家人?才?算在历城县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杨五六是个鳏夫,身畔也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最?开始他的的确确是将殷择善当?自家小子疼的,可逐渐地,杨五六察觉地出了这对儿父子的异样,他们似乎永远无法控制住自己?多疑的心魔。两家人?互帮互助的友好关系戛然而止于?一个下雪的冬夜,只因为殷万福的妻子顺手帮杨五六捎了一小罐酱菜,便彻底打翻了殷万福的醋坛子,在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街道上,殷万福大声喝骂叫嚣,恨不得将曾经恩人?的面子彻底踩到泥淖中。而当?时十余岁的殷择善不仅不阻拦规劝,却?是不问青红皂白将杨五六视若寇仇,任凭母亲在一旁哀哀哭泣也毫不动摇。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邻里们都相信杨五六的人?品,倒是没?有人?私下说闲话,可殷万福的妻子却?是个好脸面的人?,因这一场无妄之灾生了大病,郁郁而终。这下可好,殷万福和殷择善便把这桩祸事彻底记到了杨五六的头?上。这场闹剧之后,杨五六彻底和殷家人?断了联系。殷万福依旧做着他介绍的打更的活计,白日里上街卖自己?编制的竹筐;而殷择善也依旧上着杨五六托关系的私塾,只是那家酱菜园子里,再?也没?有那瘦弱伶仃的身影。及至后来,贫困的殷择善成为傲慢的殷大状,第一件着力?经办的事便是利用一张房契将杨五六的老宅占去了一半,以报当?年丧母之仇。身无倚仗的杨五六闹了几次,都是无疾而终,最?后一次二人?对簿公堂,以杨五六挨了十板子才?算作结。这十板子,让杨五六在榻上躺了一个月,若不是黄四娘时常伺候茶饭,只怕饿死了都没?人?收尸;这十板子,也彻底打醒了杨五六对殷家人?无谓的幻想,自此之后,两家人?愈发势如水火,连大街上迎面见了都要互啐一口唾沫。而这一切,却?随着南菀的到来悄然改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杨五六每日清晨都会在自家小院门口发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粥,用料很是舍得,一闻便是上好的小米与黄豆磨出的浆子。杨五□□处打听,这才?知道是殷家的新?嫁娘送来的,他当?下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翻了豆粥。这一脚踢得用力?,瓷碗当?即便碎了,碎瓷茬儿散了一地,杨五六也不收拾,满地狼藉似乎昭示着他错付的真心。当?夜,杨五六出门放水,一眼就看?见门口蹲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一袭白衣把杨五六吓得魂飞魄散。定睛看?去,却?是那殷家的新?嫁娘。女子长得端丽,在夜色中缥缈如仙,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她蹲在地上,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正?仔仔细细捡拾着什么。她收敛得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观望的杨五六。女子将细小的瓷茬一点点捻起来,收到随身带的口袋里,仿佛从恒河中收集着沙砾。微弱的月光下,她白净柔软的面庞,虔诚得带着佛性,像极了庙里的观音。杨五六感觉自己?气鼓鼓的心被什么尖细的东西扎了一下,积郁的怒气顺着那小小的孔洞散了出去,只留下有些干瘪的怜惜。真是个好孩子……杨五六心中默默地赞了一句。他没?有打扰南菀,憋着尿悄悄退回房里,第二天一早,杨五六将新?送来的热腾腾的豆粥,一仰脖喝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