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沿着两个人相连的精神丝飞快往前游去,然后坠落。
向导从天而降,掉在干枯腐朽的土壤上。
他震愕地抬头四望。
黑漆漆的水包围着他脚下的土壤,里面没有影子,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无法倒影出奇犽自己的脸。他身后是林立的朽木,黑黢黢的树林宛如吊诡的幢幢鬼影,这里实在过于安静,仿佛有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把脑袋张成个切成两半的西瓜,把所有的一切都贪婪地吞进肚子,连风和声音也不剩。
天地死寂,无光无星,但这还不算……
以他目力所及,原本似乎永无尽头的这片海域竟被拦腰斩断,被一大团的浑浊不祥的黑色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水流漠然地被那黑色不断吞没。天空像个打破了的大碗,又像张被剪得坑坑洼洼的幕布,上面布满了大窟窿,黑色的水从一个个窟窿里倾泻成几条倒逆的水柱,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水在从天仿佛那天空上面倾泻下来,还是正被倒吸上天。
这个小小的、山河破碎的精神领域成了一锅煮沸了的清汤寡水的汤面,有人正十万分不厌其烦地往里面加调料。
没有生命。没有声音。像一出讽刺的默剧。
这里曾经不是这样。这里曾经极蓝,极绿,这座小小的岛屿像一颗被蓝海包围的圆润珍珠。它曾经的形状仿佛白鲸从天空坠落,一头栽入草原。它来自这座星球一个平凡的海域,亿万人群里一个青年怀念已久的、的充斥着光热与海潮声的,永恒的故乡。
而因为有些人的贪婪与欲望,它和它的主人经受了大多数人此生永远难以想象的痛苦,像被巨蛛用毒牙咬住,变得像这样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奇犽咬了咬牙。
虽然进来之前他有过心理预期,但真正看到这样的场景,他还是发觉那比他想象中的严酷太多。
要如何处理?
他虽然……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小杰已经封闭的精神图景,但显而易见的,这里已经被那种精神毒素几乎破坏殆尽,只要再过稍许时间,这里就会被完全湮灭成灰烬。
到那时,小杰恐怕就真的彻底无法好转了。
但这种事,奇犽绝不会允许发生。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仔细地看过每一棵枯死的朽木,忽然心生一个念头。
几乎是在下一秒奇犽便迈开脚步付诸行动,他行至那黑黢黢的水边,下一刻,奇犽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水中。
黑暗与冰冷一同将他包围,如影随形、如跗骨之虫,那凄清的凉冷刺骨得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来自深深地底,没有一丝活人气,让人想到凋落,让人想到死亡。
面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在飞速坠落,坠落到无人知晓的深海深处。这片已经败落的洋流深处,谁知道会出现什么东西?
但奇犽没有恐慌,也没有贸然动弹。疾风出现在他身边,雪豹银白的皮毛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似乎在莹莹发亮,它默不作声地载着它的主人,往更深的地方加速游去。
奇犽和他的精神向导不知坠落了多久,他眼前忽然亮起了微光。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小杰的精神向导有一个相对于他的身份来说不那么合适的名字。
对比疾风或者克丽丝汀这种名字,他为精神向导取的名字听上去有些过分可爱了,完全镇不住一塔S级哨兵应当有的威仪,非但镇不住,甚至还有些软绵绵肉嘟嘟的,叫人忍不住怀疑它的主人是不是也是个内心多少没长大的小孩。
后来事情多起来,他便一时忘记了这件事情。
但此刻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张了张嘴,试探地问出了这个名字:
“布布?”
一头两人高的狐熊被碗口粗的锁链牢牢锁在地上。它身上遍布伤痕,流着汩汩的血,那血液流到水中,竟不消散,而是凝聚成一小点一小点碎屑般的浅金色荧光。它大概是听见了那声呼唤,张开口对他发出本该震耳欲聋的咆哮——之所以说是本该,自然是因为它的声音全都被吞没在了死寂的海水里。
狐熊,身形高大,拥有比普通人类敏锐百倍的嗅觉和视觉,瞬间爆发力极强,能千里追击极速逃跑的野狐狸或者鹿群,是当之无愧的森林之王。它们大多数情况下性情温和,很少主动攻击人类,但正处于或者伴侣正处于孕期或者哺乳期的狐熊会变得非常特殊,它们敏感、暴躁而易怒,任何踏入它们领地的生物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
就像——是的,就像被踩到底线的小杰。
这头狐熊身上有大半的皮毛都发白,或许是因为那种毒素刺激得变了异。它在流血,它看上去疲惫极了,但即使隔着这么远,奇犽也能看见它眼珠里的痛苦与暴戾。它警惕而敏锐地挺直伤痕累累的脊背,扛着那重逾千钧的重重铁链,犹如一座巍峨的峻岭屹立在奇犽和疾风面前,张开嘴,发出沉默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