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不知好歹,也听得出他是关心我的,不打算继续气他,“嗯”了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几天吧。”他在兼职打工赚钱,过年之前正是忙碌的时候。我们本来算是修好了,不过今天他显然又被我气到了。我不能不认为他的脾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许可从我安排给她的房间出来,问我:“那是你爷爷吗?”我往外一看,连忙跑了出去,将已经快走出去的老头儿一把拉住,关上院门:“喂喂喂,棉衣也不穿,你又往哪里跑啊。”他眯缝着一双惺忪的浑浊老眼看着我,含糊地说:“我想吃红糖米糕。”我哄他:“卖米糕的人早走了,明天我一定叫住他买给你吃。”他半信半疑。我拖他进屋,先给他套上棉衣,再让他坐下,递给他一袋饼干,他不高兴地说:“这个不好吃。”“凑合吃吧,没别的了。”“我要吃红糖米糕。”我敷衍地说:“明天再说,明天再说。”许可看不过去了:“米糕在哪里卖?我去帮爷爷买回来。”我瞪她一眼:“你以为我小气偷懒不肯买给他吃吗?他有糖尿病,再馋红糖米糕也没用,只能吃这种无糖饼干。”许可顿时尴尬:“对不起。”“客人从哪边来?”爷爷突然对着许可发问,她怔了一下:“省城,应该是东边吧。”“此行是想问姻缘还是前程?”许可一脸茫然地看我。我摊手:“他以前是本地有名的半仙,好多人专程找他看相算命,这会儿大概又犯了糊涂,以为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哦,爷爷,我不是来算命的。”爷爷不理会这句话,盯着许可看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这话怎么讲?”然而爷爷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饼干上面,坐下来专注地吃着,根本不回答她。她看着我,我再度叹气摊手:“不用问了,他大概已经忘了刚才讲了什么。你要住这里就记住了,他神志不大清醒,有时候要起吃的来,能跟小孩子一样满地打滚。讲起话来不着四六,天一句地一句,不必认真。”许可再看向爷爷,他正安静地坐那儿啃着饼干,吃相十分斯文。他的身材瘦削,花白的头发剪得极短,穿一件干净的灰色对襟棉袄。我知道他看上去完全无害,实在不像我说的那样癫狂,只得补充:“待个几天你就知道了。我把话说前头,就算他说得再可怜,你也不能乱给他东西吃。”许可点头,犹豫了一下:“你爷爷看起来不到七十岁的样子,保养得很好。”“你可真会夸人,他本来就只六十七岁。”她看上去十分吃惊:“那你爸今年多大年纪?”“五十五岁。”她的嘴一下张圆了,我失笑,“他其实是我爸的师父,我叫他张爷爷,我亲爷爷在我出生前一年就去世了,喏,他和我奶奶的照片挂墙上呢。我从来没见过他,不过我爸长得倒是挺像他的。”她点点头,盯着我爷爷的照片看,我盯着她看。真是好看的侧影,她的头发烫得微卷,绾成一个随意的发髻,发际线是一个精巧的美人尖,额头饱满,眼睛略凹,衬得鼻梁分外挺直,下巴到颈项的线条更是修长得让我暗生羡慕。我盯着她看算是审美,可是她盯着个去世已经近二十年的老头儿看是为什么?!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回过头来,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不移开视线。“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我讪笑:“小镇无业游民。”“哦。”她眼神有些飘忽,指着墙壁上挂的乐器,“这些都是你爸的?”“琵琶是我的,其余都是他的,他二胡拉得不错,其他乐器都能上手,还喜欢唱点京戏。”“真多才多艺。这幅字是他写的?”“嗯。”靠窗子的书桌上摊着爸爸出门头一天写的工笔小楷,许可轻声念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是佛经吗?”“准确地讲,这不是佛经,是佛家偈语,出自《妙色王求法偈》。”“你爸信佛吗?”我摇摇头:“不信,我从来没见他烧香还愿。这段偈语我倒是见他抄过不止一次,大概单纯是喜欢吧,对了,有段时间他还抄《资治通鉴》呢。”她仍旧看着那段偈语,时间长到让我有些奇怪。她抬头,微微一笑:“似乎很有深意。外面对联也是你爸写的吧,隶书看起来也很有功底,真是一位有文化底蕴的老先生啊。”我暗自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他没学历,但文化是有的,满屋子的书都是他的,而且爱好园艺,院子里的蜡梅茶花都是他修剪的。对了,你多大?”“我今年三十四岁。”我着实吃了一惊,一下怔住。“怎么了?”“哦,没事没事,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最多二十八岁。”她笑:“谢谢你的恭维。”“不是恭维,你保养得真好,完全看不出年龄。”“我不在乎被人看出年龄,女人在各个阶段有不同的美。三十以后其实是女人最好的人生阶段。”我盯住她,她没有化妆,皮肤依旧晶莹洁白,短大衣松松敞开,里面是墨绿色针织上衣,看得出腰肢纤细,既保持着青春姿态,又有成熟的风韵,确实处于“最好”的状态。我心里乱糟糟的,无数不成形的念头翻涌,急切却抓不住一个重点,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她注意到我的异样,惊讶地问:“你不舒服吗?”我摇摇头,非常懊悔收了她的钱让她住进来,突然,我急需一个安静的空间独自待着。_3院门再度被推开,来福总算“汪汪”叫了两声,一个顶着满头乱蓬蓬黄发的脑袋探了进来。我走出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锐。”他小声说:“你爸在家吗?”我摇头,他顿时收起了那个随时准备拔腿开跑的姿势,大摇大摆走进来,顺手捋来福的头,来福向来讨厌别人的这种亲热,躲开他的手,哼唧着表示抗议。“哎哟你这死狗还是这么傲娇,一点久别重逢的表情都没有,小心我拿你下火锅。”来福根本不睬他的威胁,甩一甩尾巴走开了。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和我同届,读完高二后被家里送去英国留学,之后我们一直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前天他上线还在抱怨英国的饮食是猪食,英国的天气让人抑郁,今天出现在我家院子里,我没法不诧异。他上下打量我:“咦,你怎么又像是长高了?”“嗯,我现在应该有一米七了。”“居然只比我矮六厘米了。打住打住,再不许长了,你一个女孩子长这么高简直不像话。”我已经十八岁,再长高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了。我问他:“学校放假了?”“没放假,我跑回来了。”“哟,你逃学逃得这么坦然啊?”他反唇相讥:“只上了一个学期学,逃了差不多大半学期课的人居然好意思这么说我?我好歹在英国坚持了一年多。”我被结结实实噎住,大约这个表情对他来说太罕见,他得意地哈哈大笑,伸手搭住我的肩:“我太想你了,所以不远万里跨越重洋回来看你,你感动得要哭了吧?”“我感动个屁。”我甩开他的手,“你小心你爸妈打断你的腿痛得哭。”他若无其事:“我不打算告诉他们。”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摊一摊手:“反正学费和生活费他们会定期存到我账户里,我跟他们通话都是通过网络,学校发的邮件是英文,他们也看不懂。只要不给他们逮到,他们怎么知道我在哪儿。我至少可以这么逍遥快活地混个三四年,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