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很破很烂,没有一点人的气息。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下来,到处都是安静、祥和。七月的阳光还很炙热,晒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舔了舔嘴唇,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诵经。那声音像是某种奇怪的方言,我听不懂,觉得腔调奇异,像是给婴儿哼唱催眠的歌谣。我站了起来,迟疑着往声音的来源走去。寺庙看着很小,却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最深处有一个隐蔽的小屋,声音就是从屋里发出的。透着窗户往里看,层层蛛网后,有一个老人安详地坐在屋子的正中央。那人睁眼看我,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慈爱与祥和。我不由自主地往里面走,推开了门,缓缓走到老人面前,坐下了。老人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只是用那种慈爱的眼神看着我,等待着。我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我说:“我很迷茫,我想和你说说话。”老人缓慢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了。我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那是不对的,那是不容于世的。”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非常温和。他说:“你在怕什么呢?”“我怕世俗的伦理。我怕走到岔道上。”“走到岔道上怎么样呢?”“——我怕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完这句话,我抬起头看着老人,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儿。我想那时我的表情很痛苦,我说:“他怕别人看不起我,我怕他会孤单。”老人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可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啊。”“……”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沉静而且安宁,静得像是没有波澜的幽深湖水,他的眼底有一种被阳光照耀后特有的、澄澈的黄色,光阴舛错,仿佛最后留下的就只有这眼神,这和夕阳落下后一模一样颜色的眼神。我坐在他面前,很长时间。老人又闭上了眼睛,用那种奇怪的音调诵经,许久许久都没有停。他唱了多久,我就坐了多久。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说:“天黑了,我回家了。”老人停止了自己的歌谣,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放到了我的手上。他说:“回去吧。”手上的东西带着老人胸口的体温,我拿来一看,竟然是两颗念珠。我想那一刻我应该是惊慌的,有些手忙脚乱地翻了翻身上,然后说:“我没有钱。”老人那时候闭上了眼睛,他一句话都没说。我又等了一会儿,轻轻离开了这座寺庙。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相见我回来的事情没和任何人说,包括孟穹。陈啸虎给我买了一部手机,他说等上了大学还可以给我打电话。可我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孟穹的,他的手机关机,打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我等了一会儿,在七点钟的时候又给家里打电话,还是一片空白音。火车到北京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家,打开孟穹家的门,发现里面没有人。我走到孟穹和我的衣柜前,打开衣柜,我什么都知道了。“陈啸虎,”我握着听筒,很冷静地叫他的名字,“孟穹去哪里了?”陈啸虎显得非常慌张,他虚弱地喘气,说:“启明,你在哪里?你……”“我问你,孟穹在哪里?”我打断了他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说,“孟穹怎么了?”陈啸虎沉默了许久,然后他说:“——你不应该一个人回去。我答应孟穹,做完手术,带着你一起回北京,然后看着你读大学。”我说:“那孟穹呢?”陈啸虎说:“他走了。”然后我挂断了电话。孟穹在我走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走的准备了。他的选择让我难以理解。有什么事情是只有逃避才能解决的?他的怯懦让我愤怒,我的手指忍不住颤抖,走到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的冷水澡才平静下来。我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牵着手一起向前走,可孟穹却觉得爱情就是放弃。我觉得很累,怀疑他对我的感情,怀疑他是否得到了就不会珍惜。衣柜里只剩下两件衣服,凌乱的摆在木板上,一件是我的,一件是他的,两个衣服的袖口交叠,就像是牵手一样。我要找到他,对他说我很生气,对他说如果你要放弃,就直接和我说,别这么不言不语地离开,你这样让我很恶心。那天晚上张蒙打电话过来,他问我这些天为什么没去,我告诉他我的手机号码,让他以后联系我,然后道:“我爸爸生病了,让我去看他。”“哦,”张蒙说,“怪不得看他这几天老去医院呢,还瘸着腿。”我说:“什么?我去东北了。”“去东北干什么?”“……”我耐心地给他解释,“我去看我亲爸了,他没瘸着腿,他是肺——”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说:“张叔,你看见我爸了?在北京看见的?”“嗯啊,”张蒙正在清点货物,有些敷衍地说,“怎么,你有两个爸吗?”我说:“对,你没发现北京这个有点年轻吗?”“发现了。”张蒙说,“他总是站在咱们店铺前面一点,还以为别人看不见他。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来砸场的,后来发现他从来不看别人只看你,就知道他是来找你的了。”我叹了口气,想,孟穹果然来找我和张蒙了。我问:“你知道我爸现在在哪里吗?”“不知道啊,”张蒙说,“就是我上次拿药的时候,在医院碰到了他。他没发现我。”我说:“好。”孟穹的腿果然有事,前几天只是走路急了有些胀,现在直接就跛行了。我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跑,等了一上午也没看到孟穹。我不敢回去,就在旁边小店里买了点吃的,吃完了之后还是饿,口渴得受不了,医院门口的人来来往往,我没找到孟穹。也许他今天不会来医院了。就在这时,陈啸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等他出院了他会立刻来北京,在北京买房,让我去和他住。我说你别想了,还有,我回来的事情,不要告诉孟穹。我挂断电话给孟穹打,我惊愕的发现他竟然接了。孟穹的声音有些疑惑,他道:“喂,您是哪位?”我说:“孟穹。”然后他就屏住了呼吸,他顿了顿,说:“大哥,你在那边习惯吗?吃得好不好?换了床能睡得着吗……”那时候手机还不能看到来电显示,他不知道我已经回北京了。他连着问了许多问题,我没吭声,他感觉到了我的沉默,也不说话了。我说:“你呢?你还好吗?”孟穹许久都没有说话,我听到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像是人用干裂的唇反复亲吻话筒的声音。他压低声音,说:“……我很好。”他怎么可能好。以前我去军训,他都要每天给班主任打电话,告诉我说他非常想我,让我早点回来,说他非常不好,他在等我。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呢?我以前一直觉得他心思敏感,现在才开始想,是不是我太粗心了。我怎么什么都没发现。晚上我去车行看了看,那里的叔叔都认识我,和我打招呼后,恭喜我考上大学,然后告诉我,孟穹已经辞职了。那天我还是找到了孟穹了,不是在医院门口,而是在菜市场。一开始我以为我看错了,可孟穹的背影让我熟悉,我眯起眼睛看,就知道那是他了。我跟在他后面,不远不近,一路都跟在他身后。孟穹的右脚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走路一瘸一拐的,有时候遇到台阶还要跳两下。我很想走上前扶他一把,可我不想吓到他,我想跟着他,看他现在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