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诗没有外在于自身的目的,它本身就是目的;因此,诗的形象不是一种外在于诗人的或次要的东西,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否则它就不会是形象而只是象征(符号)。呈现于诗人的是形象而不是理念,离开形象,诗人就见不到理念。……诗人从来不存心要发挥这个或那个理念,从来不给自己定课题;用不着他的自觉和意志,他的形象就从想象里涌现出来。(重点引者加)
足见作者在这里还是在为纯艺术论辩护:说形象不是手段(不是论证真理)而是目的(本身显示真理),就是说诗作品的目的不是外在而是内在的。因此,作者反对存心劝善惩恶的教诲性的诗,因为它所给的是抽象理念的象征而不是艺术形象,而且存有外在的目的.作者所要求的是&ldo;具体的理念&rdo;,即理念体现于形象中,离开形象就见不出理念。这种内容与形式融合的观点当然是正确的。但是这里仍有一个矛盾,既然说&ldo;一切艺术作品都是由一个一般性的理念产生出来的&rdo;,何以又说&ldo;诗人从来不存心要发挥这个或那个理念&rdo;呢?从上面引文看,别林斯基是想用艺术创作的无意识性(不自觉性)来解决这个矛盾的。他的意思是说,形象暗含着理念而诗人或艺术家自己却见不到达理念,所以他说,&ldo;呈现于诗人的是形象而不是理念&rdo;.&rdo;用不着他的自觉和意志,他的形象就从想象里涌现出来&rdo;。
但是矛盾不是这样就能解决的。把&ldo;理念&rdo;和&ldo;无意识性&rdo;这两个概念联在一起,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依别林斯基自己的看法,理念是诗和哲学所共有的内容,艺术用形象来显示真理,还是一种思维的结果。这个看法也不符合黑格尔对于理念的理解。因为&ldo;理念&rdo;作为一种精神存在,是&ldo;自在又自为的&rdo;(即自觉的)。
这是一个难问题。别林斯基的想法也并不很明确,有时甚至自相矛盾。例如他在讨论戏剧表演时,说演戏的艺术&rdo;也和其它种类艺术一样,在于一种习惯本领,能在体会了理念之后,找到真实的形象去表现它&rdo;(14)。在谈到俄国现实主义小说时,他指出近代现实诗是&ldo;对问题的答复&rdo;,须有&ldo;完满的意识&rdo;。(15)这样看来,&ldo;理念&rdo;就不能说是&ldo;无意识的&rdo;了。
本来艺术创作过程中是否包括某些&ldo;无意识的&rdo;或&rdo;自发的&rdo;因素还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不过别林斯基既然强调艺术是为理念而找形象,他就不能把艺术摆在&rdo;无意识&rdo;的基础上。他之所以陷入这个矛盾,似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他在早期往往把艺术观照的直接性(&ldo;艺术是对真理的直接的观照&rdo;(16))和艺术创作的无意识性混为一事。其实直接的观照毕竟还是一种认识,尽管只是感性认识,却不能说是无意识的。在四十年代初,别林斯基开始见出&ldo;直接性&rdo;与&rdo;无意识性&rdo;的分别,因此就否定了&ldo;无意识性&rdo;:
现象的直接性是艺术的基本规律和必不可少的条件……无意识性却不但不是艺术所必有的特性,而且对艺术是有害的,会降低艺术的。(重点引者加)
‐‐《论艺术的概念》(1841)
下文还要看到,别林斯基在《论普希金》第五篇中提出情致说和强调艺术家个人性格时,实际上还承认艺术创造毕竟有长期的无意识中的酝酿。这里暂只指出,上段引文仍显示出一种暂时还不能克服的矛盾。就否定无意识性来说,&ldo;无意识的理念&rdo;的矛盾已解决,艺术显示理念的原则就可以保持;但是就肯定&ldo;直接性为艺术的基本规律&rdo;来说,直接性指对形象的感性观念,只能属于感性认识活动,这就要排除把理性认识的对象,&ldo;理念&rdo;。作为艺术出发点的原则了。
事实上这个矛盾的第二方面,即&ldo;现象的直接性&rdo;,在别林斯基的思想里后来日渐取得主导的地位。在一八四三年以后,他愈来愈少地(这并非说完全放弃)谈艺术显示理念,愈来愈多地强调艺术须面对生活和现实,从这中间揭示事物的本质。他在给巴枯宁的信里说:&rdo;我不是按照它的一般抽象意义,而是按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理解现实&rdo;(17)。(重点引者加)&ldo;一般抽象意义&rdo;还是&rdo;理念&ldo;,&ldo;人与人之间的关系&rdo;就是现实社会生活了。所以他愈来愈多地强调文艺须表现&ldo;现世纪的兴趣和时代的精神&rdo;(18),认为&rdo;文学是社会生活的表现,是社会给文学以生命,而不是文学给社会以生命&rdo;(19)。下面一段话更足以表达他的较成熟的思想:
每个时代的诗的不朽都要靠那个时代的理想的重要性以及表现那个时代历史生活的思想的深度和广度。活得最长久的艺术作品都是能把那个时代中最真实,最实在,最足以显出特征的东西,用最完满最有力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全集》,第七卷,第二一四页
这种从理念到现实的观点转变是和当时俄国农奴解放运动的进展以及别林斯基本人对这运动的日益关心分不开的。
上文我们提到,别林斯基在评《智慧的痛苦》里对形象思维直接性的提法还有第三个用意,即强调艺术的客观性。艺术既然是&ldo;理念直接显现于形象&rdo;,艺术创作过程在当时既然还被视为&ldo;无意识的&rdo;,艺术家的主观能动性就没有多大施展的余地了。为着较详细地说明别林斯基这方面的思想,我们就要转到主观与客观的关系这一个美学上关键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