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直如此该多好,什么江山天下?都不及这样看她静静饮汤羹,一脸餮足模样。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起来。江山,不是他十几年来一直的执望吗?如何到了现在,竟不及这温脉如风的璀然一笑?他仓促收回视线,不及细细回味自己心头所想,外面便传来脚步声。楚灏所住的客栈很近,只隔了一道后街。太快了,快得让他有些难以忍受。陆霜凌以及陈紫烟跟着楚灏进来,楚灏又抚了抚她的额头:“还有些热呢。”叶凝欢说:“醒过来就好多了。没事!”楚正越想了想,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多留两日换换车轴,你们就住这儿吧,总比客栈好。这院里还有十几间房,回头我叫两个人过来打打杂,缺什么管他们要就行!回头我签了藩符再给你们送来。”叶凝欢说:“你也要避着那些朝臣,怎好给我们腾地方呢?”楚正越说:“藩使是卢树凛,他与一众朝臣并东临藩将住在松阳郡守府,如何会在官驿?我乔装也是为了出门方便。”卢树凛受封二等懋国公,是首例受爵的藩臣,由他当正使最合适。此次北海带的人多,官驿装不下。因此礼遇高级官员,迎至郡守府款待,只有下级官员及差役等人才会塞进这里来。楚正越又说:“这里除了驿丞和本来驻在这儿的差役外,大多都是北海的人。我一会儿嘱咐一下,让人看好这边。你们安心住着吧!”楚灏看了看叶凝欢的样子,没反对:“劳烦了。”楚正越笑了笑,说:“今日叔叔也没心情饮酒了,明日再与叔叔相聚。”陆霜凌靠在边上,看着楚正越离去的背影。待他的气息再感觉不到,说:“他这个时候尽快上京才对吧?我在外打听过了,他们到了有三四日了,何以还要因咱们拖延?他会不会……”“不会,将咱们交给皇上,对他有什么好处?”交给皇上,一切回归原点,他来此的意义也不存在了。将他们放生,再顺而揽收王氏,才有可能得到更多。叶凝欢看着他们,轻声说:“也许他想的也不全是局势,有情分在的呀。”“对。”楚灏笑了笑,拿走炕桌,“你再歇歇,好好睡一觉。”他与正越的情分,远不及局势。他们情分的开始,也是东临对北海而言有利可图。不过,叶凝欢说得也没错,总归是有情分的,这般想着也有暖意。楚正越立在东厢院外,回望院中灯火。犹记沂府那晚的鼓舞,歌声清悦言犹在耳:苍松代为信,邙涯如意坚。与君同恩仇,九冥或九天。这话,她至死不忘,也绝不言悔。他也很想,像她一样!青山叶凝欢与楚灏目瞪口呆地看着楚正越安然坐在车厢里,闲适地招呼两人:“怎么不上来?”楚灏睃一眼车周跟着的两名北海藩将及亲护,这两人他都认得,一个是齐谨,北海青马关的督尉。一个是文信,沂府的亲护头子。而几位亲护一看便知,皆是身负绝技的高手。楚灏拉下脸,立在车边:“下去!”楚正越微笑:“叔叔放心吧,我交代好了,卢树凛按照计划入京,我带几个人亲自送叔叔回东临。”楚灏蹿进车去,揪着他就往外拖。楚正越癞皮狗一样沉了身子,懒洋洋地瘫着,眼中却掠过一丝微光:“叔叔化整为零,也难保沿途追杀。正越说过,要与叔叔撑腰。因局而起,因情而终,不是最好的吗?”楚灏看着他的眸子,竟是这般闪耀明媚,再无那幽漆如海的晦明莫辨。楚灏的声音有些低哑:“何苦?”楚正越眼眶微微泛红,却是笑了:“此径别后,与叔叔撑腰的话,正越都不能再说,亦也不能再做。就请叔叔今日成全,让正越不食言,也做个有情有义的人吧!”入京之后,不是九天,便是九冥。无论哪种,这份惺惺相惜彼此通达的情谊,都要到此为止。楚灏何尝不想力挽狂澜,助他的兄长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他又何尝不想镇于北海,与东临共荣。只要朝廷不给他机会,这份太平就可以保持下去,他的野心也就无地释放。那些叔侄情分,手足情分,母子情分才能延续。世间有谁比楚灏更清楚局势,更了解人情呢?可惜,皇上将矛头对准了当下最不该对准的人,以致北海得到天赐良机。真是天赐的,天子所赐!局势如山,一旦开启。他只能继续走下去,他是北海之王,也是北海的奴,他必须与北海共恩仇,必须如此。楚灏也只有抽身而退,他们被时局推向不同的方向。那份长荣共存,惺惺相惜的美好愿望,亦随之成了泡沫!他朝,他若得天时地利人和而君临天下,楚灏的身份也注定了不能成为他阶下之臣。他若功亏一篑,必成乱臣贼子,与楚灏再无相见之期。无论成王还是败寇,这份他们都想维系的情谊,都将不能存续。这次相遇,就是天意!他想说的,楚灏都明白。不管是敌是友,都不负相知一场,更何况,还有一个他们共同所爱的女人。这趟保镖,他是当定了!车子缓缓启动,沿着后街至了大街上。将一径向东,横穿瑜成三郡主城。车子外表不显眼,内里的条件相当好,辟隔两小间,一应东西都是齐备。纵是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能当小屋子住。沉寂半日后,还是楚正越先打破僵局。拎了坐炉上的滚水沏茶,茶香四溢,在这车厢里兜兜转转。他说:“当做的事,他们自然会做。顺利的话,五月底你们就可以安返原都,到时我再回去也一样。”叶凝欢觑着他,心里十分愧悔。这两天他都不见人影,说与楚灏喝酒都没喝成,弄得他们开始疑神疑鬼,怀疑楚正越又想趁机图谋。想来,这两日他必定游说群臣,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得以同行。这个时候,上下一心有多么重要他又如何不知,他宁愿扔了自己的大计,跑来当他们的随从。底下的人,岂有不怨的?“世人常说,青山不改绿云长流,这话未免矫情了。青山因雪而覆白。绿水亦会化沟渠浊物。苍生万变,何来长恒?”楚正越说,“此次,不是你们谢我,当是我谢你们才对!纵不遇着我,你们也有法子过关界,北海藩符什么的本就可有可无。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硬要赖着跟。”楚灏喟然道:“正越,你和我不一样,你……”楚正越笑笑,拿起薄胎来递给楚灏:“有叔叔此言,正越虽死无憾。”楚灏没再多说,以茶代酒尽饮了。因局而始,因情而终。也好!兴成首府桐川,东北位是卢松、西北位是瑜成、东南位是东临。桐川与东临山河相隔,而在山坳河弯的幽深之处,他们一路小心谨慎,避过许多次危险。仍避不开,命里注定的狭路相逢。东临隔川可望,杀手亦凶浮满眼。暗局侍卫和那些守城门的军将不同。守大门的,领的是守大门的薪俸,没必要拿性命去偿。暗局领的,是买命钱,收割他人性命,同时卖自己的命!厮杀就此展开,拼武技的时候到了。叶凝欢自知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就是个累赘,效仿初生的雏鹿,伏在草窝里一动不动。楚灏就在她身侧不远,楚正越在她另一端,陆霜凌在后,陈紫烟在前。四人形成一个小圈子,将她藏身之地围在当中。暗局的人不识楚正越及齐谨,只当是楚灏的旧部亲随。短兵相接,招招都是夺命。皇上的命令不言而喻,若生擒不得,便要斩草除根!皇上果然是听不进去的,不但听不进去更起杀机。这个结果,于楚灏而言已没什么再可荒芜失望的;于楚正越而言,却意味着,属于他楚正越的时代已经不远。当然,先要料理了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