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英娘见她悲戚,反而笑了,像从前一样爽朗道:“我们古家在定州没什么近亲了,从前熟识的亲戚朋友,如今大多在岑骥麾下效力,也不用我再替他们操心。就剩下几个干儿子,有几个不争气的被你们俘虏了……”
古英娘唇角笑意更深,勾起一道深刻的纹:“他们年纪轻轻的,还算有些用处,我呢,会劝他们投奔明主、建功立业……要是实在不争气,那我也只能带走了……”
她抬眼,揣度李燕燕神色,谨慎说道:“……张晟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我想带他的遗体回白石山安葬。白石三寨还有些当年没迁出的老人,我听说后来因躲避战乱又搬进去不少人,我准备以后就住在白石山,等着让干儿子给我养老,不再出来了……要是、要是你允许的话。”
李燕燕又一惊,忙道:“阿英姐说的什么话,你想去哪里不会有任何人阻拦,只是……只是去白石山……”
“阿英姐这般能干,又正值大好年华,何苦现在就决定去白石山避世?还有宁儿和安儿,阿英姐难道放心的下他们吗?”
古英娘却又笑了,淡淡地说:“这次来洛阳前,我还在犹豫,一面想回白石山终了此生,一面又想,是不是该留下照料宁儿安儿,至少等他们长大再做决定。”
“可来了洛阳,看见他们被嫂子照顾的很好,这个牵绊也能放下了。”她苦笑,“我和大哥闹别扭,这些年远离洛阳,孩子们跟我也不亲了……我相信他们留在嫂子身边是最好的,再不济,还有你和小石头呢,我这个当姑姑的也做不了更多,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英姐,我……”
千言万语,都没有必要再提。
李燕燕见古英娘心意已决,只得噙着泪道:“那好,我会替阿英姐求一道旨令,就请你替大周管好那方法外之地了。还有——”
她抽抽鼻子,道:“还有,请阿英姐去老阿爷墓前,替我谢谢他,告诉他,那一年,桃花仙真的来了。”
古英娘眼里一暖,像很多年前那样,笑着答应:“一定带到。”
……
更衣完毕,她坐到妆台前,让怜青梳头,镜中映出容颜清丽端庄,却不知为什么,有些陌生。
李燕燕苦笑,十数年如一日,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有多久没在意过容貌,好好端详自己这张脸了?
和英娘告别,每一个片段都历历在目,好像不过发生在昨日,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李燕燕轻轻摇头,感到有些难以相信。
……那只是个开始,那之后她又送走过很多人,当然,也新结识了更多的人。
而今天,连他也要走了……
李燕燕凝视镜中面孔,制止了怜青想要再添一对宝簪的举动。
“妆饰不必太过,”她笑说,“是送别阿衡哥哥,又不是旁人,他什么样子的我没见过?”
李燕燕摄政十余年,崔道衡在相位上待得更久,如果从当年举神童授校书郎起算,崔道衡年纪不大,却已经在官场上混迹了二十多年,堪称元老功勋。哪怕是玩乐,二十年也会觉得厌倦,更何况崔道衡从来无心权势?当初百废待兴、朝中无人,他只得挑起大任,自从迁回长安,国事渐渐步入正规,崔道衡的归隐之心也愈加强烈,多次上表请辞,都被李燕燕和皇兄给劝了回去。今年崔道衡家中老父病逝,再度请求致仕,百善孝为先,李燕燕也只好准许,特地在午后空出时间与他告别。
“……这些都是可用之人,详情臣已经写在表上,殿下看了便知。”一见面,崔道衡先呈上厚厚一沓奏表。
“我知道。倒是阿衡哥哥,说了再也不理世俗,却还花心思在这些事上。”李燕燕笑。
崔道衡也笑:“这么多年习惯了操心,真说要放下,反而没办法立刻停下来。”
“阿衡哥哥为相,功勋卓著,天下百姓一致称赞,满朝文武联名上书挽留……今后,只怕大周再难出你这样一位贤相了,”李燕燕叹息,“只要有我在,阿衡哥哥何时厌倦了田园山水,朝中总会为你留有一席之地。”
崔道衡抬起头,和她对视,眼中笑意盈盈,声音里却颇有倦意:“世人如何评判,臣早就不在意了……家父临终前却对臣很失望,说臣自幼饱读诗书,放言要专精学问、开宗立派,可惜却被世事牵绊,到后来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和家父书信对答都落于下风。”
“长公主治国有方,众臣工各尽职守……臣留在朝中,能做的已经十分有限。倒是——”
崔道衡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倒是著书立说、广纳门生……兴许还能为长公主铺平前路。”
李燕燕不由动容:“阿衡哥哥,我还不需要……”
“会需要的。”崔道衡十分肯定地说,“有生之年,臣不愿再见风波……于国于民,这都是最好的出路,长公主聪慧,想必不用臣多说。反对会有,诋毁会有,但长公主只能砥砺前行……臣只愿替殿下多承担一些。”
“阿衡哥哥……”李燕燕哽咽。
许多年前,他答应会尽己所能地帮她,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
年过三旬,和她身边大多数人一样,无情的岁月也没有放过崔道衡,剥去了他往日舒朗俊秀的外表,留下的躯壳虽仍然风姿卓越,却清矍瘦削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