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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我与她交集实在不多。她要过我的琵琶,我虽不知究竟是她要的还是妗子要她要的,但谁要都一样,结果都是我不会给,她们还能领只小狗过来砸吗?
哦对,她们是自己上手砸,当人当到最后当成狗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措辞的。
琵琶是书画老师送的,由母亲代为转交给我。至于为什么不是她亲自交给我,那是因为琵琶到我手中的时候,书画老师已经彻底离开这座县城了。闻姥姥去世后,她是想走就能走的,这里不是她要回的地方了。
书画老师是孤儿,是闻姥姥在河边捡的。这种事不消打听,上点年纪的都知道。书画老师虽然是被学校开除的,但某种程度上也算“衣锦还乡”,头两年来了不知道多少人来认闺女。我在书画老师家也遇见过几次,心想原来这么多人在河边扔过女孩儿,原来这么多女孩儿被扔了,又想是不是女孩都要有个被扔的经历,被扔过还能活下来就相当于是对以女孩身份活在世上的许可。说起来,我小时候也被扔过。非典期间母亲在乡下搞防控,把我寄放在舅舅家,听姥姥说是我咳了一下,妗子才想着把我扔出去,说她当时捂我就怕范利发现,哪知我一点都不乖被子拿开咳得更狠了。说到此处姥姥往往要瞪我一眼,那一眼满是对我“乖张”、“不听话”的叱责。姥姥还说要不是她亲自把我放在那个院子外的煤房上,那我就真的被扔了。
我严格遵循母亲关于“哄姥姥开心”的工作指示,笑着说:“那当初多亏姥姥了。”
心想要不是我的母亲,你就真的被你的儿子、二女、三女和小女扔了。
闻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在上高中,没能去成葬礼。
其实也没有葬礼,闻姥姥是特殊时期来的知青,在这个县城里举目无亲的,只有母亲在照应着。书画老师跟母亲带着闻姥姥去了市里,回来的时候闻姥姥变成一盒骨灰,书画老师就带着那盒骨灰走了。当时图清净她们搬去东湖东南处的河湾边上,也没住够两年。
书画据传是闻姥姥的家学,她是跟她家里长辈学的,书画老师的琵琶也是闻姥姥教的。闻姥姥又会评弹又会昆曲,一个《珍珠塔》,一个《牡丹亭》,京剧也会唱,就是她总说没人拉弦只能唱两句。闻姥姥弹得一手好琵琶,还会敲小鼓。母亲纠正过我好几次,说那个应该叫大鼓,但她比划的那个大小的鼓比安塞腰鼓也够呛,叫什么大鼓啊。
闻姥姥在老家那个地方真是个下凡的神仙,不是仙女,是神仙,神仙被偷了羽衣也回不去天上。老家当时下来的知青不算少,大多都死在老家了,那几年有发水,光抢修都搭进去不少人。下来的那些人都是个顶个的文化人,但只有闻姥姥是神仙——这是母亲说的。
唉,我都是直接喊姥姥的。
书画老师是姥姥一手教出来的,能教出书画老师这样的人,姥姥是真神仙。
我没听过几次姥姥唱戏,基本上是书画老师偶尔唱两段,唱完就说太难了不唱了。书画老师告诉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想唱《莺莺拜月》给我听试试能不能唬住我,又怕玩砸了。
“玩砸也没事儿,反正我听不懂。”
我如此回她,被她一阵揉捏搓磨。
那是真听不懂,不比京剧还能听清是什么字。姥姥唱过最长的一段是《锁麟囊》,薛湘灵因为洪水破了家,又阴差阳错到了赵守贞所嫁的门户做佣人,被那家小孩闹了一通后剪了纸蝴蝶看着熟睡的小孩掩泪而唱: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我的——”
最后一句总是不唱的。每逢唱到这里,姥姥都会缓缓收声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虚落在远处,仿佛她独自看着眼前的残窗破纸,足边是猖鼠惊蛇,几句结束就是日久天长地过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冬日的院子里,周遭一切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她人坐在我们旁边,心却在一个只属于她的院子里。
母亲不喜欢这段,她后来总唱大团圆的结局里薛湘灵谢幕前的唱词: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杳,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金花可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