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徒儿有事瞒着他,他亦有事瞒着徒儿。柳权贞言行的古怪,宵随意并不是看不出来。这哪是往日里神思清明的师尊,恐是姻缘线的影响已是十分深远了。他心下不忍又自责,只盼着这中秋夜能早些到来。师尊要他解释,他自是不能漏了老底,如何坦白,心下已有了谱。原来数十年前,此地常闹洪涝。百姓们治水无果,便想着用求神拜佛的法子让老天爷降福。他们拜的是哪尊神佛呢?乃是按照古籍里的图画依葫芦画瓢徒手造出来的一尊神像。他们给神像围上五彩匹练,象征断雨现虹、五谷丰登。又立庙烧香,以牲畜供奉。时日久了,神像集诸多愿力,竟真有了神力。为还愿,他化为巨人,指挥百姓开土造渠,分流巨洪,倒真的解了这洪涝之围。然百姓安居之后,渐渐淡忘了这拥有丰功伟绩的彩仙子,供奉少了,祭拜缺了,彩仙子沦为无人问津的落魄神。落魄神不甘心这般被人忘却,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啊,他定要让他们尝些苦楚。于是乎,便出现了匹练缠人之事。被匹练缠住的生人,十二时辰之内,必会失魂落魄寻去彩仙子真身所藏之处。彩仙子会夺去那人数年寿命以增自己神力。那生人并不会因此失了性命,却不知晓自己究竟做了何事,见了何人。柳权贞听宵随意娓娓道来,问:“这些事你怎知晓的,又是信上所述?”彩仙子(三)“信上所述有一部分,一路道听途说也有一部分,拼拼凑凑,才得来这些原委。”其实是宵随意前世除邪时明察暗访所得,什么信啊,道听途说啊,皆是诓骗之词。对于柳权贞而言,只要宵随意能道出所以然,莫管逻辑是否严谨,他向来是信的。可他仍有不明之处,“你方才说知晓彩仙子所在,何以知晓?”宵随意道:“奥妙便在这竹林里。”柳权贞环顾四周,这林子实在稀松平常,无鸟雀,无蛇虫,满眼婆娑竹影,挺适合饮浊纳凉。可想想又觉得不对劲,正值盛夏,该是鸟雀蛇虫最为欢腾之季,怎会连片影都见不着,怪哉。“想来师尊已然察觉,”宵随意道,“此地除了竹,没有其他活物。”“这能说明甚?”“师尊有所不知,那彩仙子最初不是泥陶塑造,乃是由竹杆折成,后来有了神通,才化了人形。当初供奉彩仙子的庙宇早已改造成他物,唯独这竹林,倒是生生不息了几十年。彩仙子失了庙宇,自然要找适应的巢穴。陌城这么大,还能藏于何处,此处实在太过合适。”听这一席话,柳权贞觉得颇有道理,“如此说来,我们在这守株待兔便可。”“正是。只是,彩仙子如今靠夺人寿命增强神力,恐怕不好对付,不然这凌波宫也不会请费净出马,若是碰上了,想来会是场恶战。”“恶战?为师倒想见识见识。”二人在林中转悠半晌,左右不见人来。柳权贞有些无耐心:“这费净怎么还不出现,不会是我们算错了?”宵随意摘下一片竹叶来,竹叶在他指尖如小虫般扭曲挣扎,他手一松,这叶片竟迅速枯萎,飘落于泥地里。这林中翠竹,得彩仙子神力灌养,株株有灵。彩仙子便化形于其中,时而成杆,时而成叶,时而成笋。前世宵随意一行人,自始至终都未琢磨清,彩仙子到底化作了林中何物。最后一把火烧了此林,才得以将事情解决。眼下既然无所事事,不如先斩倒一片,指不准还能激得那彩仙子现形。山海出鞘,在宵随意掌中落定。“师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来比赛,费净来之前,看谁劈断的竹子多,如何?”柳权贞挑挑眉:“劈竹子?”忖了须臾,似乎也明白了宵随意的用意,道:“也好,为师也有一段时日没有检查你的课业了。”宵随意又道:“若我赢了,师尊你便要答应我一件事,何如?”柳权贞笑笑:“倒是学会开条件了,先赢了我再说。”追魂早已躁动不安,得了主人应允,方出鞘便削断一片劲竹,劲竹齐齐倒下,扬起满目尘埃碎屑,当真符合了“势如破竹”四字。山海哪甘示弱,剑气纵横,亦伐倒数十。竹管截断之处,不仅汩汩溢液,还嘤嘤哭泣,当真是成了精了。“草木便该有草木的样子,做什么怪,该斩!”柳权贞言语间,已马不停蹄斩出一方明媚天地,被遮挡在外的日光争相涌进。他身姿轻盈,青衣翩跹,在竹叶纷飞间起起落落,仿若一副令人不忍移目的水墨画卷。宵随意看得呆了,竟忘了伐竹,山海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后太多。于是乎,青墨两道身影便在竹林间来回穿梭,怪异的咿咿呀呀声四起,那伐竹的二人却不亦乐乎。费净跟着陆展宸来到竹林时,天地已被不可胜数的竹叶填满。柳权贞与宵随意凌风舞剑,或擦身而过,或各自立于断竹之间,剑影交错,剑招却大同小异。他眼神忽暗,心道,这二人不是师徒么,怎的像眷侣?彩仙子(四)金属相击的奇特掌音响起,柳权贞与宵随意才发觉有人来了,遂堪堪收剑落定。“柳仙君当真好功夫,追魂剑使得出神入化,在下真希望哪日有幸,能与柳仙君切磋切磋。”费净迎上,眉眼含笑,嘴角轻扬。柳权贞将目光落在被彩仙子所缚的陆展宸身上,那人仍是方才了无生气的模样,脚踝处却多了两道铁链,那铁链极是粗重,拖行于地时都能在泥石里划出一道浅沟来。陆展宸脚踝处,亦磨出了鲜红的血痕。铁链的另一端,则握在凌波宫两个徒子手中。“为何用铁链栓着他,他又不是牲口。”这话是宵随意说的。费净暼来一眼:“这人在我手中,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情,你这小徒,管得未免太宽了。”宵随意抽剑便想断了那铁链,费净未动作,使了个眼色,一名弟子袭来,以剑格挡住了宵随意下落的剑招。后者轻松将其反挑开,剑锋趁势擦过那弟子使剑的手腕,弟子吃痛,手上失了力道,剑也落了地。又上来一名弟子,比之先前那位,似乎有了些许斤两,一剑刺来,带起一阵厉风,倒有些气势。宵随意何惧,同样一招,加了成灵力,亦将这人打得节节败退。此情此景,若换作是费悟,恐要与柳权贞起争执,并会毫不留情出手伤他徒弟,不争个高下不罢休。然费净是个聪明人,他深知审时度势,亦晓得拿捏分寸。“罢了罢了,技不如人。”费净换了和气口吻,“不愧是柳仙君的徒弟,技艺一看便是得了真传。”又凝视着柳权贞,道:“看在柳仙君的面子上,我便不计较你这徒儿方才的莽撞无理了。但是这铁链,乃是为了固住此人元神,并非有意施虐于他,该请柳仙君劝劝你这徒儿。”此话可谓滴水不漏,饶是宵随意觉得铁链固元神一说乃是指鹿为马,荒唐可笑,亦不能与他就地辩驳。毕竟自己并无凭据证明铁链无用,也只得忍气吞声了。他收了剑,退至柳权贞身后,矮声道:“师尊。是我冒失了。”谁知柳权贞却道:“自古胜者为王,费宫主,既然方才是小徒胜了,那这铁链便当斩断。你手下输了,你还一堆道理,不是耍赖皮吗?”费净一顿,忽地哈哈哈连笑数声,“柳仙君,你果真有意思,叫在下甚是心悦。”柳权贞利落拔出追魂,一剑劈下,铁链应声而断。费净无阻无拦,故作委屈,“柳仙君,你看看,这好歹是在下的地盘,你要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拦着你。那你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给我几分薄面,允我同你小酌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