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随意心道,如今你再也没有机会了。即便你带走了,我亦能找到他。这君莫愁莫名变得好喝起来,他斟斟抿抿,口中滋味十足。耳边器乐恰似春日枝头鸟雀的啼鸣,令他分外愉悦舒适。尤其是浣纱宫宫主的单相思情感自述,极像茶馆里头滑稽的清口表演。然那疯言疯语的男人忽然道:“柳仙君啊,他心里头早就有那个人了?”宵随意不解其意,“那个人是何人?”“他的梦中情人。”宵随意如遭晴天霹雳,方才的悠然自得转瞬匿了踪影。“梦中……情人……”他重复了这四字,盯着费净问,“梦中情人是何意?”费净笑他蠢,“你以为他不选我便会选你,其实你也入不得他的眼,他几乎夜夜做梦,都会梦见同一个人,那人才是他的心头好。”慈仪宫的朝霞殿原先是太后的寝宫,此处有许多红叶树,配着白墙白瓦,东升西落的日头会将白色的琉璃瓦照射得五光十色,可说是整个慈仪宫最美的厅殿了。可自打出了那闹鬼的事,太后就从这里搬了出去,看风水的说要找个命硬的镇一镇,就算已经知晓那鬼是故弄玄虚,仪式还是要走一走。于是这地方就成了思玄的居所。慈仪宫的奴仆很不喜欢朝霞殿的新主人,他性格阴晴不定,极不好相处。这不,有几个奴才婢女,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已经跪在朝霞殿的院子里听训了。“白日里,是谁在永安殿外嚼舌根?”奴才婢女拨浪鼓似的摇头,一人道:“没有啊思玄大人,我们什么也没说,您必定是听错了。”申辩的婢女被扇了一巴掌,这巴掌不轻,嘴角立时溢了血。同跪的奴仆吓破了胆,齐刷刷地磕头,说着:“思玄大人饶命……思玄大人饶命……”那婢女被打蒙了,眼泪吧嗒嗒地往下掉,含着哭腔解释道:“思玄大人,奴婢是上月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不懂规矩,好啊,”思玄指指旁边一人,“我记得你在这里有些时日了,来,给她说说,规矩是什么?”那被指之人身子打颤,嘴巴也打颤,瞧了眼哭哭啼啼的婢女,抹了把汗,“翠……翠儿啊,你……你先把今朝在殿前讲的话复述一遍,思玄大人会秉公处理的,你若不说,可是要……”他哀叹一声,“你也是知道后果的,我便不说了。”那婢女忽地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沾了满襟。思玄对这哭声不胜其烦,从怀里取出一把窄小的匕首,上头还带着发黑的血迹,“说是不说?”婢女吓得抖成了筛糠,“我说,我马上说,您……您先收起来,我定把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思玄来回踱着步,“开始吧。”“我……我说:这思玄……可真猖狂,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下凡……不可一世了。我又说:肖都尉真聪明……拿一根畜生的骨头送给思玄,以后……以后他若是戴上了,不就是活脱脱的畜生么……”那婢女期期艾艾说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小心翼翼地瞅着思玄的表情,后者不怒不喜,只静静听着,不像在报私仇,倒挺像青天老爷在审案。那奴婢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思玄大人如此平静,定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了。旁人却替她捏把汗,过来人都知道,思玄此人,愈是面无表情,后头便愈是憋着大招。“讲完了?”思玄问。小姑娘点点头,“完了完了,再也没有了。”思玄道:“你可知这些话里,哪一句最不对?”小姑娘懵懵愣愣,“哪句话……应是……说您猖狂,不可一世?”思玄摇头,“不对,给你三次机会,眼下已用了一次,再猜。”小姑娘刚沉下去的心脏又提起来,心道怎的要给三次机会,莫不是三次都猜错,还要受到惩罚?她愈发怵的慌,脑中快速地数着,自己方才到底说了几句。十来句总有的,且句句中伤他,每一句都恶毒得要命,她比较来比较去,实在辨不出,哪句话更让思玄生气。可她不想受罚呀,更不想白白失了剩下的两次机会,指不准瞎猫碰上死耗子,猜对了呢。“是……是那句您狐假虎威,若没有太后撑腰,怕是早就被怨恨你的人毙了命了?”思玄停下步子来,小姑娘以为自己猜对了,却听一声:“错!”如遭雷击。绞尽脑汁忖了一阵,她觉得定不会猜错了,这句算是最恶心人的话。“我说您……极少饮食,又极少排泄,夜里头睡觉还嗯嗯啊啊的说些淫语,分明是……是个狐狸精。指不准身子修炼成了人形,脸还是畜生的模样,所以要整日戴着面具。”思玄冷冷俯视着她,“可惜啊,还是错了。”小姑娘被那双眼睛盯着,身体像被浇筑了泥浆,愈是想要挣扎逃脱,愈是动弹不得。身侧的奴仆已经不敢看接下来的画面,个个低首,周身的汗水穿透了三层衣衫。“那……那到底是哪句,叫我死也死个明白!”小姑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思玄睨着她,“那我便同你这粗鄙之人讲讲。那骨簪分明来自于神兽白泽,你竟说这白泽是畜生,此乃大错特错。”小姑娘不服气,什么神兽,只不过比鸡鸭牛羊多活了些年头。“大人,您……您这是故意的,起先的时候您根本对这骨簪瞧不上眼,这一会儿工夫怎就态度大转视若珍宝了?您这是摆明了要捉弄我。难道我侮辱您可以,却不能侮辱这根簪子么?”思玄道:“自然不能!”小姑娘无法理解,“这是什么道理?”“你这榆木脑袋除了偷偷摸摸说些闲话,还能明白什么!”小姑娘已是欲哭无泪,又愤恨至极,“我的命竟葬送在一根簪子上,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竟不管不顾放起狠话来,反正要死,不如死前过过嘴瘾。思玄睨笑道:“最近这慈仪宫太安静了,我倒是希望你变成鬼来,让我的日子变得有趣些。”他再也不想瞧见这口不择言的蠢奴婢,吩咐其他人,将此人带下去,处理了。这蠢奴婢被拖将出去的时候,还在不遗余力地一声声咒骂思玄的杀人如麻,谁道拖出了朝霞殿,老前辈却只让她收拾行囊,又给了她几锭银子,挥挥手说:“从哪来,回哪去。”这小丫头便这么背着沉甸甸的银子回老家去了。老前辈说:“别看那思玄啊平日里不支钱不开销,实际花费大得很,服侍他的仆人呐,几乎是一月一换,有时三两日便要换上一波,这选人招人的费用大得出奇。然国库每月只拨那么些银两供下人们使用,这选人招人上钱花的多了,其余奴仆的月俸便少了。”被遣回的小丫头终于明白了,前辈们为什么怕思玄责怪,因为这等于变相克扣他们的俸禄,任谁都不高兴。嘈杂的朝霞殿又恢复了平静,思玄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内的自己,青铜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出一双眉眼。他的眼睛,上眼皮有层窄窄的褶皱,睫毛比一般男子要长一些,眉毛嘛,应该算是刚毅的剑眉,却并不是十分浓密。他摸着自己的眼睛与眉毛,愈发觉得有些缺陷,觉得这眼睛该再大一些,睫毛该再短一些,眉毛该再浓一些,这样,就更符合主流的审美。这样想着,他又遗憾又气恼,遗憾自己长得不够完美,气恼老天爷没有给他一张令他满意的脸。“玄玄,又照镜子啊。”一片小纸人飘上他的肩头,那纸人还挺活络,竟能摆出跷二郎腿的动作来。这纸人胸前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歪心邪意。思玄蹙眉看着他,又叫他玄玄,都说过八百遍了,不要用叠字,显得颇为幼稚,要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