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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第1页)

不,趁还没有对不起瑞秋之前,只有先对不起无颜。令正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后来令他追悔莫及的办法——世界上最蠢的办法——他要让无颜看到他和瑞秋在一起,从而告诉无颜莫再等。他主动提出陪瑞秋逛街,还给她买了新皮包做礼物,然后假装临时起意那样提议说不如到咖啡馆坐一会儿喝杯东西歇歇脚,然后他忽然指着窗外很惊讶地说:“那不是钟无颜吗?她怎么会在这里?”然后他们一起结账走出去,然后瑞秋叫着无颜的名字说:“无颜,你不要动,我们马上过来……”然后他看见无颜不顾一切地冲向马路中央,一辆车驶来,将她撞出好远,然后不知怎的他已经在她身边她已经在他怀里,她对他说:“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走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来爱你……”令正一直不能释怀:无颜的撞车究竟是意外还是存心?是误伤还是自杀?无颜被送进医院急救,一连数日昏迷不醒,她的父母从国外赶回来,他们告诉令正要带无颜去国外治疗,并且拒绝他的探视。他们并不是责备他,神情虽然严肃而哀伤,但并无怒意,甚至是温和的,他们只是说请他不要再打扰无颜。令正再没有见过她,无颜的生死成为一个谜。没有见到无颜的墓他怎么都不相信她死了,可是他开始梦见无颜。在梦里,无颜的眼睛是看得见的,她来向他告别,说不愿意忘记他。于是他又认定无颜大概是死了,是他害死了她。他不能摒除这个念头,“凶手”的概念纠缠在他的意识里,像把他放在炼狱里拷打那样地折磨着。他无日能安,无夜成眠——睡眠不好也不全是因为想得太多,还因为咖啡过量。他开始嗜咖啡,从早到晚一杯接一杯地不能停,几乎不喝水,只喝黑咖啡,喝到两手发抖。他和瑞秋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疏远。因为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提到无颜,他满脑子里都是无颜:无颜的咖啡、无颜的康乃馨、无颜在星期五下午五点钟的等待……他开始有点儿懂得那等待的意义了,那其实是无颜一个人的约会。她其实并没有指望会等到他,她只是在等待“等待”本身。他也已经习惯了在每个星期五下午五点钟,准时坐在十九路车站牌对面的“绮梦”咖啡馆里张望。他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可就是不能停止这盼望。他看到一辆又一辆的十九路车停下又驶走,看到无数的人上车或下车,但是那些人里没有无颜。偶尔也会有一两个黄色的身影从人群中一掠而过,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然而最终还是失望。他等过了一个星期五又一个星期五,明知什么也等不到,可是仍然像赴人生最重要的一场约会那样,在下午四点钟就把自己打扮好,推掉所有的事务,隆重地赶往“绮梦”,五点准时坐在那个固定的位子上,向对面张望。星期五的约会,一个人的约会。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等到老、等到死,那么,等待,便是他的一生。他没有指望等到任何结果。如果有,也只是夕阳西下,或者海枯石烂,甚至地老天荒。然而,他却等来了瑞秋。瑞秋从十九路车上下来,径直穿过马路,走进咖啡馆,在他对面坐下,说:“令正,我们分手吧。”阴间:六十年前的故事在地府里,黄泉岸边、奈何桥头,叫住无颜的,是一个男人,不,男鬼。他说:“我是二郎,小翠,我等得你好苦,等了你整整六十年。”二郎已经来此六十年,是只老鬼了。可是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还是六十年前他死时的样子。原来时间在地府里是停止的,原来一只鬼不投胎就可以一直不老。但他仍然是一只老鬼,地狱里除了阎王、判官和煮汤的孟婆,已经少有比他资格更老的鬼了。连牛头马面都一茬一茬地换,可是二郎一直不去投胎,在地狱里悠悠荡荡,待足六十年。他说:“小翠,我一直在等你呀,怎么你到现在才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无颜后退一步,让在一边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小翠,今年拢共二十五岁,怎么会要你等足六十年?除非你认得上辈子的我。”“难道你已经转世?”二郎发呆,“不会的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为了你,我一直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等了六十年,你都没有来,又怎么会转世?”提到孟婆汤,无颜更加觉得渴,她推开老鬼道:“别挡我路,我走得很累,要去喝碗汤解渴。”“不能喝。”老鬼执着地挡着路,“在我弄清楚你是谁之前,你不能喝汤,不然,你会忘了我。”“我现在也不记得你。”无颜又好气又好笑,她渴望地看着那碗汤,喉咙里都恨不得伸出只手出来夺一碗先喝下去再说。然而老鬼的态度是这样坚决,语气是这样肯定,她想自己大概是拗不过他的,再说他已经等了六十年了,她不过才耽搁这一会儿,总不好太拂逆他的意思吧。她站定了,既然躲不过,不如好好合作,便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快问,完了好叫我过去。”“你是谁?”“钟无颜。”“钟?你姓钟?”老鬼有一点儿明白过来,“你爸爸是谁?妈妈是谁?”“父亲王若愚,母亲钟宛晴。”“你母亲也姓钟?你跟的是母姓?那么你姥爷是谁?你姥姥又是谁?”“你查户口啊?”无颜又渴又烦,“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呀?要不要问我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还有同桌是谁?”“别打岔,快说,你姥爷是谁?”“钟自明。”“什么?”“我外公钟自明,外婆韩翠羽。对了,他们和你才是同龄人,你是不是认识他们?”“韩翠羽?原来……原来你是小翠的孙女儿。”“你说的小翠是我外婆?你在这里等我外婆?”无颜惊讶极了,她开始对这老鬼有兴趣。他和她的家里是有一些渊源的吧,是什么样的故事?“现在换我问你。你是谁?”“二郎。”“二郎?没有姓?”“没有姓,就叫二郎。这是我的艺名。”二郎很得意地说,“我是个武生,六十年前在北平武行那可是叫得响的人物,人称‘活武松’,大江南北都唱过演过,迷我的人不知多少,其中就有你外婆小翠……”时间瞬间上溯到六十年前,总觉得是个黄昏,至少也是下午,太阳惨白虚弱地,徒有其形,可是没有光也没有热,屋子里的家具仿佛都蒙着一层灰。墙壁上的挂钟和案几上的座钟针摆是停着的,树也不动,花也不香,连风都停在半空里,好像等着画外的人进去将它们唤醒。那个年代里的人也都不是真的,是故事里的影子,舞台上的戏子,酒馆门楣上的幌子……虽然也有动作也有道白也有唱念做打,可就是不像真的,像是大伙儿在排戏,排出来演给现代人看。凡是故事都有主角,有男主角也有女主角,老鬼的故事里有两个男主角,一个是老鬼自己,另一个是无颜的外公钟自明,女主角却只得一个,那就是钟自明的妻子韩翠羽。老鬼呢,现在就站在眼前,六十年如一日地维持着旧模样。虽然无颜对男人的相貌美丑没有概念,不过看老鬼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臂,方正的脸,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猜想他也许算是个美男子。武生不是从前的明星吗?明星,总不会太丑的吧?外公的样子是无颜熟悉的,从小到大摸过无数次,而且瑞秋也多次向她形容:染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头上有礼帽,手里有文明杖,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一年四季都是这样,无论冷暖,总是西装革履。夏天有时会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浆得笔挺的白衬衫;冬天则在西装外面再加一件开司米的大衣——从二十年前无颜记事起到今天,都是这样。想来六十年前也不会有太大不同,只要把脸上的皱纹抹抹平,也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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