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如果让令正选择,即使可以躲过今日的危机,他也一定会实践诺言,陪她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并在她魂归地府的时候自尽相随。但她一定要阻止他。而惟一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烟消云散,令他无从跟随。“令正,答应我,重新和瑞秋在一起好吗?”无颜用一种奇怪的步子,一边绕着钟自明转圈一边问,“令正,你答应我吗?只有让瑞秋来照顾你,我才会走得心安。”“无颜,你在说什么?”“令正,叫我,再叫一遍我的名字。”“无颜!”令正一语出口,忽然明白过来,无颜以前跟他说过用蜡烛驱鬼的法术,而刚才钟自明进门也说了,用灯笼绕着鬼魂转三圈,然后念着那鬼的名字将灯笼投向她,鬼魂就会消散。现在,灯笼没有绕着无颜转,可是无颜正在绕着灯笼转!他猛地掩住自己的口,然而已经晚了。无颜三圈转毕,腾身跃起,撞向灯笼,她如此地深爱着令正,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爱他,惟有飞蛾扑火,用灵魂的燃烧完成最后的爱情。灯笼里的火焰猛地喷出,仿佛烟花霹雳,穿透了她的身体。钟自明的衣裳烧着了,忍不住撒了手跳开去,瑞秋摔倒在地上,剧咳起来。“不要啊!”令正撕心裂肺地大喊,冲上去拉住无颜,然而他的手和烛光一样,直接穿越了无颜的身体,无颜已经气竭,即将消散。令正痛不可抑,忍不住大叫一声:“无颜!”话方出口,无颜的身子忽然一轻,宛如石子落进水面,蓦地漾开,片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叫了她第三声,他亲口把她的魂喊散了!令正猛的一口鲜血喷出,只觉天昏地暗,他几乎要恨死自己,他杀了无颜,他杀死了她!无颜,何其残忍,不仅离他而去,还要借他的呼唤来销魂,她怎么忍心?“无颜——”令正仰天狂叫起来,想也不想,便向着雕像一头撞去。他不要活了,他要跟无颜一起去,无颜芳魂未远,他要追上她。然而瑞秋猛地拉住他,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接着,不等众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瑞秋很快翻身爬起,举起铁锤便向塑像砸去。钟自明疯了一样大叫:“瑞秋,你敢!”“我敢!”瑞秋举起铁锤,几乎差点儿把自己摔倒,微微喘息着才能站定,“我从小经过这花园,就觉得这塑像有古怪,就一直想砸碎她!你看着,我什么都敢!”她举起大锤,在众人的尖声大叫中,使足全身力气,向着塑像奋力砸去。塑像应声而碎,韩翠羽的身体暴露在月光下。“小翠!”钟自明和二郎一齐向着塑像扑过去,瑞秋脚一伸,将钟自明绊倒在地。这个老人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面如死灰。“小翠!”这一次的叫声,已经温柔许多,而且充满惊喜。这是二郎,他看着小翠的灵魂从石像中冉冉而出,仿佛刚出生的婴儿般,懵懂而娇憨,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似乎贪睡得太久,不愿意醒来。看到二郎,她笑了,道:“你在等我?我们说好要一起走的,是不是?”“我等了你六十年了。”二郎泪水泫然,但是忍着不许它们落下来。“小翠,你都还记得?”“我好像睡了很久。”韩翠羽用手背掩着口打个呵欠,慢慢想起来,“啊,我是不是死了?我现在做了鬼了?”“我们两个都是鬼。我就是来接你的,我们一起去投胎,下辈子再做夫妻。”二郎指着钟自明,咬牙切齿地说,“小翠,就是他杀了你,我现在就替你杀他报仇。”“不要。”小翠拦在他面前,“二郎,你还是这么武松脾气,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小翠?”“二郎,放过他吧。”小翠的面貌还像六十年前那样美丽、那样娇艳,在月光下,美得令人屏息,让人忘记这是一个死了六十多年的鬼魂。她笑嘻嘻不在意地说,“虽然他杀死过我,可是,他自己也一天都没有快乐过,现在,我们两个终于重逢了,可以真正地私奔了,我们一起回地狱,一起去投胎,好来世做夫妻。可是他呢,他就是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我们犯不着再造孽。”“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这句话听在钟自明耳中,就如轰雷掣电一般。是呀,他已经八十多岁,风烛残年,他活不了太久了,而他就是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妻子移情别恋,孙女魂飞魄散,这两个本来都是他至亲至爱的人,如今却形同陌路、阴阳殊途。这一生,他摆布了别人的命运,可是自己又何尝开心过一时半日?他究竟是在报复二郎和小翠,还是在报复他自己?眼睁睁看着二郎和小翠在他面前眉目传情,形容亲昵,他竟然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丝力气也拿不出来。无颜、令正,甚至瑞秋,都帮鬼不帮人,他已经众叛亲离,生不如死,他,真是失败。如何甘心?“无颜!”令正流着泪,双手捧着那燃烧成灰烬的牛皮灯笼,痛不欲生。无颜走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也就跟着走了、死了、散了。九天。无颜才回来九天!然而这九天的爱情,却是大多数人永生永世也得不到,并且不可能意会的。她给令正的,是举世无双的爱,可是现在,她以自己的香销云散来收回,何其忍心?她就这样走了,置他于何地?一个被爱的男人,怎么可以在领会那样深重的爱情之后再面对失去?他如何独活?“令正……”瑞秋走过去扶起令正,心如潮涌,刚才她被自己敬爱的钟爷爷胁持时,心里真是想就此死了算了,她最爱的男人在维护一只鬼,而最敬的长辈又要杀死自己,还活着做什么呢?然而令正舍了性命地要救她,却又让她的心重新热起来,他要用自己的命换她,他肯为了她死呢!一生中遇到一个肯为自己去死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对令正全部的情感都重新复活了,她会原谅他吗?不,她根本一丝一毫都不再怨恨他,又谈何原谅呢?可是,就算她愿意重新接受令正,令正会重新接受她吗?“令正,别太伤心了。”瑞秋哭着,“你的头在流血,让我为你包扎好吗?”可是令正甩开她,一直走到二郎面前,猛地跪下来,磕头哭求:“二郎前辈,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再见到无颜?”二郎叹息摇头:“没有办法。无颜的魂已经散了,不可能再见,你就是死了,也不可能和她相会。她就是怕你要寻死觅活,才放弃投生的机会,宁可让自己消失的。听她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体贴她的心了。”“可是你答应过为我们主婚的,这么快就忘了吗?”令正只是不信,磕头不止,苦苦哀求,“你懂得那么多地狱的规矩,你既然有本事教无颜从鬼变成人来找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教我去找她,你教我,求求你教我,求求你……”“魂飞魄散,已无法可想。”二郎叹息,“生命虽然可以轮回,可并不能无止尽地重复。无颜的路,已经到了尽头了。她让你喊她的名字,亲眼看着她消失,就是怕你心存侥幸,要绝了你的念头。你若能好好珍惜自己,就是对她最好的追念了。”二郎说完,仰头望向月亮,小翠飘过来,牵起他的手,也和他肩并肩地翘望,月光绕着他们形成一团光晕,两只美丽的魂魄遗世独立地微笑着,任由令正痛哭哀求,就好像再也听不见了一样。然后,他们两个忽然同时轻飘飘地飞起,迎着月光越飞越远,渐渐散去。他们筹划了六十年,等待了六十年,今夜,终于得以成功地私奔了。令正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半空消散,只觉得又是苍凉又是孤单又是羡慕,他们虽然死了,可是他们可以团聚,可以魂影相随,一起投生,而自己和无颜,却连来世也一并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