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笑道:“还是云丫头心思巧,这又好看又好顽,果然别致。”彼此挽手扶栏,都往堤上来,只命莺儿陪着香菱在亭中等候,说好留下最后一个阄儿便是他的。湘云第一个下了桥,道:“我先来。”自己蒙了眼睛,便要去树上摘取。黛玉叫住:“且慢。”亲自过来将他拉住,命道:“你也要学琴妹妹刚才‘跳月’那样,舞过了才许你摸。”湘云笑着,果然拍了三下掌,原地转了一圈,这才伸出两手只管向枝间寻摸,柳条柔软,虽然牵衣扯袖,倒不至勾破。宝玉看他穿着大红花绸绣花鸟红缎镶领通肩大宽袖对襟女披,水红花纱五彩云雀百褶裙,站在绿柳锦灯下舞着,碧颤香摇,鹤影蝶形,春才三分,趣已十足,不由向惜春叹道:“这比你前儿画的白雪红梅图又如何?”惜春笑道:“这样活泼跳脱景致,我竟画不出来。”一时湘云摸到了,遂摘了蒙布,解开袋子,却是对对子。湘云道:“倒也爽简。只是一个人怎么对?这得有个对家才行,你处我对,我出你对,才觉热闹。”宝钗道:“找一个人来给你做对家倒不难,只是不公平些。依我说,竟是在座每人出一个题目让你来对,不然,倒像联句了。”湘云素来好战,且是遇强则强,闻言并不推让,反搓手挽袖的道:“如此更好。那就是我以一敌十,尽管出题目来。”李纨笑道:“现在说得豪放,等下对不出来,才叫打嘴呢。”接着众人都摸过了,却是宝玉拈着了宝钗的题目,黛玉得了湘云的题目,宝钗得了填《满庭芳》词,探春是一个诗谜,惜春是一支小令,香菱是首绝句,宝琴是一篇赋,李纨是一首古风,邢岫烟是七言律。宝玉笑道:“偏我得了这个题。我原说自己不大会填词,又是个限死了韵的。”黛玉笑道:“还没作呢,先就拿这些话来垫底。难道为你说了这些话,等下作不出,本令官便不罚你了么?只是你若作不好,倒辜负这题目了。”宝玉便坐到池边去,眼观鼻,鼻观心,静思默想。湘云捅宝钗道:“姐姐这诗题也太难为人了。你看他,不是作诗,倒是参禅呢。”众人又笑。湘云便催众人出对子题目,探春便先出了一个,却是“微君之故”,典出《诗经》;湘云一笑,说:“现成儿的,就是潇湘妃子现住着的‘有凤来仪’。”探春笑道:“果然被你捡了便宜。”接下来该李纨,笑道:“早晨老太太才给了林妹妹一盒什么‘雀头黛’,说是产自西域,是画眉的上品,我长了这么大,竟没听过这名目,便用他作题吧。”黛玉道:“正是呢,我又不大描眉,你若喜欢,只管拿去。”李纨失笑道:“可是颦儿疯了?你不喜描眉,难道我一个寡妇家的倒天天涂脂抹粉的不成?”湘云道:“且别闲话,我已经有了,就对‘竹叶青’。”探春摇头道:“‘雀’对‘竹’犹可,‘头’对‘叶’却不工,而且词意也不雅。”湘云又道:“要么就‘蜂尾针’。”众人都笑道:“这更不雅了。且‘黛’是画眉之墨,还含着‘青色’的意思,‘针’则平白。”湘云性急,不等众人批评,早又对了几个,都不大工。宝钗劝道:“你且别急着对,不如先搁了这个,往下说吧。”湘云岂肯认输,又想了一想,道:“有了,便是‘鹤顶红’,这回还不工么。”众人都唬了一跳,笑道:“亏他想得出来。”李纨道:“‘雀’对‘鹤’,‘头’对‘顶’,‘黛’对‘红’,工整倒是工整,只是听着怪怕人的。”湘云笑道:“只要对得工,管他怕不怕人,横竖又不是拿来吃。”李纨叹道:“越说越不知忌讳。”下该邢岫烟,款款站起,未语先笑道:“我因见这亭子上的对联写得好,要想另拟一副来记述此情此景,竟不能。只是今天我们在柳条上系锦囊出诗题,如此雅事,焉可不记?我便出个即景联儿罢。”遂清声[4]道:柳岸何时开锦绣?宝玉率先赞喝:“这问得好!比我‘绕堤柳借三篙翠’更有奇情,且也生动,真不负了今朝盛会。”湘云听了,心里早已转过六七个对句,却都不满意,一心要寻个最好的压倒了他。因左右张望,忽而看到桥上所镌“沁芳”二字,灵机一动,笑道:“有了,下句也是实情,且是大白话。”吟道“花溪镇日洗胭脂。众人都抚掌赞叹:“这对得绝妙,且是闺阁本色。大观园里的水,可不都洗的是胭脂么?这是更比‘隔岸花分一脉香’艳而自然,且关人事。”李纨笑道:“原来惦记着那盒雀头黛的不独是我一个人。”宝钗也笑道:“这确是老太太两盒胭脂的功劳。”湘云十分得意,便又催宝琴出题。宝琴便也说了个对子:玉映闺房秀,湘云笑道:“我当遇到你,必有机关,原来只拿这些香艳典故塞责。现成儿的,难得倒我吗?”因对:香拂林下风。黛玉笑道:“我竟省点心,来个加字对罢。就在小薛对子前加‘蓝田’二字,便是‘蓝田玉映闺房秀’如何?”湘云笑道:“这又何难?‘龙涎香拂林下风’便是。”宝钗道:“这不雅,且也不工。‘蓝田’二字加得何其自然,以‘龙涎香’对‘蓝田玉’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蓝田同时又是地名,‘龙涎’却是什么?”湘云垂头沉吟、黛玉笑道:“这回还难不倒你?”宝玉道:“我倒替你想了一个。西夏国有地名曰‘白水’,为古时驿站,丰产美酒,用以对‘蓝田’也还勉强说得过。”遂慢声吟道:蓝田玉映闺房秀,白水香拂林下风。湘云道:“胡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儿?”宝玉道:“天下大了去了,你怎么会处处都知道呢?当真不是我杜撰,据说还是杜康的而故乡呢。只可惜,本来‘闺房秀’、‘林下风’都是拿来形容美人儿的,加上‘白水’两字,衣香变成酒香了。不过美酒佳人,也算是绝对。”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湘云只得罢了,总不服输,又逼黛玉另出一个。黛玉笑道:“不知死活的,既这样,我就再出一联你对,若对不上来,才不说嘴了。”因道:风起琅玕环佩乱,探春率先笑道:“果然潇湘本色,又在说他那几竿竹子了。”香菱在自己手心里画了一遍,赞道:“七个字里,倒有四个字偏旁是一样的。最难得是浑然天成,画里有景,景外有声,这‘琅玕环佩’四个字,活生生看见人影儿从竹林里走出来了。”湘云任人评讲,只低头思索不语,半晌猛抬头道:“有了。”遂朗声念道:雨余络纬纺织忙。众人都一片声叫起好来。香菱又在掌心画了一遍,请教黛玉:“对得极是工整,意思却不明白,‘络纬’是什么?”黛玉笑道:“‘络纬’就是蟋蟀,又俗称纺织娘或是促织儿的。这对得虽工,只是若再过些日子,就更应景儿了。”香菱赞道:“这难为想得出来,蟋蟀可不是在雨后叫得格外欢势么。”黛玉笑道:“这对子,也只有云丫头才想得出来,自然是常往山洞子里掏蟋蟀的缘故。”众人听了,更笑起来。接着是宝钗,因见湘云力战众人,恐他才尽便不肯难为,只拣容易的题目道:“我出个词牌名儿,就是香菱刚才说过的《念奴娇》。”湘云脱口而出:“《忆王孙》。”宝钗道:“这不工,‘娇’是娇媚之意,乃是虚字;你对‘孙’字,岂不错了?且平仄也不合。”湘云辩道:“奴娇连用,应当作娇娥讲,为实;我对‘王孙’,如何不工?倒是平仄还须斟酌。”黛玉笑道:“知道你已经有了婆家,巴不得赶紧嫁了去,所以对个词牌名儿也要叫《忆王孙》,满心里只想着王孙公子,连羞臊都不要了,还那里顾得上虚实平仄?”众人轰然大笑。湘云气得追着黛玉要打,宝玉急忙笑着拦住。黛玉躲在屏风后面告饶道:“别打。你出的那个刁钻题目是我得了,看了诗再打。”宝钗亦道:“且饶他,看诗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