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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不堪回首的过往其一(第1页)

东京——

一切都发生在六年前的那个溼冷的雨天里,悲剧发生的那个礼拜伊舍那因为流感而卧病在床,她自幼体弱多病,常常休学一个月、两个月,最长的纪录是整整一个学期。儘管如此,她的弟弟梵天还是不听从父母的话走进姐姐的房间找她折纸船。

伊舍那坐在床上,双颊依然滚烫发红(即使她的烧早已消退),将纸船折好。但梵天伸手去拿的时候,她却一把移开。“先去储物室把石蜡、碗和火柴拿来。东西都在那个绿色纸盒裡。”

梵天一想到要去阴暗潮湿的储物室,立马打了个寒颤。“可是我不想去储物室,那裡怪可怕的,上次我还看见一隻超大的蟑螂在吃另一隻死掉的蟑螂!”他说话时还不忘用小小的手比划出蟑螂的大小。

“你到底想不想弄纸船?哎唷,哈啾——”伊舍那又打了个喷嚏,于是连忙抽出纸巾摀著鼻子,用完就把纸团扔到满是纸巾的垃圾桶裡。“快点去拿,不然我不帮你弄纸船了。”

没有办法,梵天只好乖乖下去拿东西。他听见母亲的琴声,是安东尼奥·维瓦尔第的《冬天》,这是母亲除了《月光》之外最喜欢的曲子,但梵天不怎麽喜欢,他更想听母亲弹奏吉卜力工作室的音乐。

他经过窗边,看著天上下雨。这种雨不是可以出门的那种雨,是另一种雨,从天上倾盆而下,在地上哗啦啦溅起水花。这种雨通常有任务在身,而现在,这场雨的任务就是把花园变成一摊烂泥。他很喜欢下雨天,因为雨水的声音很舒服,但是想起储物室了就不那麽舒服了。梵天不喜欢储物室,因为他总觉得有东西藏在阴影之下,随时准备扑向他。伊舍那还常常吓唬他说储物室裡有咒灵,会趁他转过身的时候吃掉他,又或者把他抓交替。

他甚至不喜欢开门,也不喜欢开灯,因为他总觉得——这实在很蠢,所以他从未跟别人说——找开关的时候,会有可怕的爪子摸上他的手腕将他抓进飘著灰尘、湿气和腐臭味的阴影之下,最后成为咒灵的替身。

笨蛋!储物室裡才没有可怕又会咬死人的爪子咒灵,那只是姐姐编造出来,目的就是吓唬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发疯杀了很多人——主持晚间新闻的武田真一偶尔会报导,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所谓的咒灵,因为最大的诅咒就是人类本身。儘管如此,这个想法还是挥之不去。每回提心吊胆去摸开关,总是感觉储物室的空气越来越臭,甚至瀰漫全世界。灰尘、湿气和蔬菜腐烂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很好辨认、无法闪避的味道。咒灵的味道。诅咒之王。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东西,那个躲在角落蓄势待发的“东西”。它什麽都吃,男人女人,小孩大人,但小孩纯洁无瑕的灵魂是它最爱的粮食。

那天早上他打开门,提心吊胆去摸开关,右手握著门把,深怕门会自己关掉。储物室裡一片漆黑,只有从走廊透进一丝光线,梵天站在门口,在储物室的地上投射出一大片扭曲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瘦瘦的巨人。他紧闭著双眼,儘量不去想像阴影下的东西。这个模样十分可笑,要是被伊舍那看见的话,她一定会取笑他,说他是个怕黑的胆小鬼。

他的手指终于摸到了开关。

可是储物室裡还是漆黑一片。

噢!对!停电了!

梵天猛收回手,彷彿摸到了一隻有毒的毛蜘蛛似的。他赶紧后退几步,离开门开著的储物室,心脏在胸膛裡急速跳动,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会心脏病发死掉。电当然没有了——他忘记停电了。可恶!现在该怎麽办?回去跟伊舍那说他拿不到石蜡,因为停电了,他害怕储物室裡的东西会抓他做交替吗?不是杀人魔,是更可怕的东西。它腐烂的身躯在阴影中来去自如,会抓住他的双脚。到时一定很轰动,对吧?其他人会笑他胡思乱想,但伊舍那不会。伊舍那会大发雷霆,说:“你是小宝宝吗,小风?你到底想不想弄纸船?”

说曹操曹操到,伊舍那的声音从卧室传来:“你是死在那裡了吗?梵天?”

“没有,伊舍那,我正在拿!”梵天立刻喊了回去。他摩擦双臂,想让罪恶感带来的鸡皮疙瘩消下去,让皮肤恢复光滑。

“快一点!火影忍者就要开播了,到时候我可不帮你弄船了哦!”

于是,梵天不安地走进储物室。他的心脏像一把热锤子在猛敲喉咙,颈背上的毛髮根根竪起,眼睛发烫,双手冰凉。他觉得地窖门随时会啪地关上,切断透进厨房窗户的天光,而他会听见它的声音,它比世界上所有杀人犯还恐怖,崇德天皇、菅原道真、平将门、两面宿傩还要可怕。它低声咆哮——在那疯狂的一瞬间,他会听见那声低吼,随即被它扑倒,开膛破肚。

梵天匆匆翻动架上的垃圾——旧的鞋油盒、擦鞋布、一盏破煤油灯、两罐几乎空了的稳洁牌清洁剂和一个旧的扁罐软蜡。那东西终于出现了,绿色的方盒子。

梵天一把抓起盒子,死命往外跑,突然察觉衬衫下摆露了出来。他很肯定下摆会把自己害死:储物室里那个东西会先让他逃到门口,再一把抓住他的衬衫下摆把他拖回去,然后——

梵天跑进厨房,将门砰地甩上,带起一阵风。他背靠著门,双眼紧闭,胳膊和额头爬满汗水,石蜡盒牢牢抓在他手中。

琴声停了,母亲的声音飘过来:“梵天,下次请你关门再用力一点好吗?要是真的使劲,我看你门板都拆得下来。”

“对不起,妈。”他喊道。

“梵天,你真没用。”伊舍那在卧室里说。她刻意压低声音,让母亲听不见。

梵天窃笑一声。他已经不害怕了。恐惧从他体内退去,就像梦魇离开,人从梦中惊醒,身体恢复知觉,只留下冷汗和喘息。他环顾四周,想确定什麽都没有发生,并且已经开始遗忘。当他的脚踩上地板时,恐惧已经消失一半,等他淋浴完毕擦拭身体时,只剩四分之一,吃完早餐时则消失殆尽。完全不剩……直到下次再被梦魇抓住,让他记起所有过往的恐惧。

他从抽屉里拿了火柴,从架子上拿了一把刀(照父亲教的那样小心拿著,不让刀尖靠近身体),再到饭厅从餐具柜里拿了一个小碗,然后回到伊舍那的房间。

“你真是个软脚虾,梵天。”伊舍那说,语气很和善。她推开床头柜上的病人用品:空马克杯、水壶、面纸、几本书和感冒药。她的房间摆著一台马歇尔的蓝芽音响,正在播放的不是李斯特或帕格尼尼的曲子,而是金属废品乐队。他们的母亲曾在东京艺术大学主修古典钢琴,非常痛恨摇滚(与他们的祖父相反,祖父年轻时还是乐队主结他手)。不止不喜欢,而是憎恶。

“我才不是软脚虾。”梵天说著在伊舍那的床边坐下,将拿来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你是,”伊舍那说,“而且是超级软脚虾,就是。”

接著两人开始窃窃私语,说的话只有他们才觉得好玩:骂谁才是超级软脚虾、大蛞蝓等等,惹得两人又大笑起来。伊舍那笑了几声,开始不停地咳嗽,后来终于缓和下来(但这时她的脸已经微微发黑,让梵天心生警觉)。

钢琴声又停了。姐弟俩同时朝起居室望去,听琴椅有没有往后推,母亲不耐的脚步声有没有响起。伊舍那用手肘遮住嘴巴,盖掉最后几声咳嗽,一边指著马克杯。梵天倒了一杯水让她喝了。

琴声再度响起,又是《月光》。伊舍那永远忘不了这首曲子,就算多年以后听见,背部和手臂还是会起鸡皮疙瘩,同时心裡一沉,想起:梵天死的那一天,母亲正在弹这首曲子。

“你还咳嗽吗,伊舍那?”

“不了。”

伊舍那从盒子里抽了一张面纸,喉咙里呼噜一声,将痰吐了进去,接著将面纸揉成一团扔进床边的垃圾桶。她打开石蜡盒,一块方形蜡状物落进他的掌心。梵天盯著她,没有说话也没发问。伊舍那做事时不喜欢别人说话打断她,但梵天学到一件事,只要他闭上嘴巴,伊舍那通常就会主动解释自己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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